返回七星篇(60)(1 / 1)鲛十一首页

醒来的时候,屋中的火桶正噼啪作响,门外山苫雾罩,将屋中抿出一片清冷的天光。    视线之内,少澄正轻衣简衫立于桌边,将瓦罐中的药汁滤在碗里,他垂着头,长发从肩上滑落,正好遮住口鼻,只余半爿睫毛微微颤动。    “你的伤势很重,需要休养一段时日,”他走到床边探头看我,“我说你不会死就不会死,对吧?”    我点点头,他才将我扶坐起来,又吹了吹手中药汤的热气,将碗沿抵在我唇间。    这墨黑色的药比泔水浓,比胆汁苦,我一口闷下去,很想道谢,却发现哑巴了。    少澄解释道:“你睡了两日,期间华樘来过一次,封住了你的声音,看来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他扶我躺下,看似无意的问了一句:“你当真是天宫溜下来的?”    我沉默。    “那么是他与你有过节?”    说到底我与他不熟识,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说不得。    见我不回应,他关切的神情淡了下来,表露出平日里高山流水一般了无生色的表情,“行吧,总之我不会让任何人死在我山头,你安心就好了。”    我点头如捣蒜,却晃的头晕,俯身把药汁吐了一地,他不急不躁的转身又去滤了一碗药汁端过来。    我含了一口难以下喉,便用唯一能动的手指在他衣袂上写:放糖,下次放糖!    “苦一些好,苦一些清肺润喉还解忧。”他垂着眸子不搭理我了。    有少澄可怜我为我疗伤,又有幸于这身躯是个仙胎,七八日之后我便能下床走动了,也是那一日华樘要求来我屋中一见。    仙童说,少澄同华樘交涉了一场,谈的不大愉悦,但好歹让神君决定心平气和的前来与我化干戈,然而我知道,八成没那么简单。    仙童还说,华樘为了见我一直留在七星山,不憩不眠,在前殿生生坐了八/九日,他这份出乎意外的执意实在让人很惶恐。    我一早坐在了桌前,将所有的话都在心中预习一趟。约莫午时三刻,他来了。    他缓缓走进屋中,先用指骨敲了两下桌面,指下便溢出无数流光,游走在屋中各处,他设了一个结界,好防着隔墙有耳。    遭他一那番蹂/躏后,我心有余悸,只消看他一眼便愤懑难平,遂悄悄将事先藏在袖中的碎瓦片捏紧了。    他身形如山,缓缓坐下身,一眼将我看穿,“你是了解我的,一片碎瓦伤不了我。”他打了个响指,我喉间的封印便被解开了。    数日来我头一回说话,声如破锣,却还是努力气吞山河,“你错了,我并不了解你,我与你素未谋面,不曾相识。”    他不置可否的一笑,“那么你的名字是……”    “阿难。”    他侧目而来,“连翘,你的新名字可不大好。”    “我不是连翘。”    他不动声色,屋中气温瞬息间陡降,桶中炭火竟暗了下去。    “你素来知道我的脾气,回答我的话一定要三思。”    “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知谁是连翘,更不曾仰仗你的大名,至于你那夜对我所做的事,我铭记在心,绝不吝啬于记恨你。”    “这么说来,你相信世上有两个素不相识之人会如此相似?”他又道:“可惜我不信,更不信你能在我手下活过来。”    我浑身颤栗,皮肤猝然收紧。    我听的真切,想的昭然,原来是华樘杀了连翘,又将连翘抛下九重天,而我鬼使神差之中占有了她的仙胎,我成了华樘眼中死而复生之人,所以他还要我死一回。    我记忆中的华樘神君不该是如此的,他纡佩金紫且超凡脱俗,他不会以伤人为乐,更加不会杀人,可如今他何以会对一个仙娥下狠手?    我定了定神,以飘然于世外之姿,大胆问了一句:“你为何要杀她?”却是这一句,不小心展露了我对连翘遭遇的好奇心。    华樘迅速捉住我摆在桌案的手臂,将它在翻转过来,又以一指挑起长袖,露出这身躯雪白的一截小臂。    他用手婆娑这内臂上的一小方肌肤,“连翘的右臂上也有一颗朱砂痣,位置大小与姑娘手臂上这颗一模一样。”    我终于词钝意虚,忙道:“这都是巧合!”    “她胸口也有一颗,姑娘呢?”他作势将手探来,我急于抽回手臂,他却愈发施力按住,他微提眉,暗示我不要乱动。    他又说:“连翘一向唯诺,言听计从,而你忤逆犯上,严词厉拒,本君以此推论你们的确不同,可你要知道,连翘不止是我殿中仙娥,更是我的陪床,她身上的每一寸我都看过,要验你并不难。”    应天曾对我说过,九重天上的神君仙君每一个都有数个陪床,这些陪床大多是天帝所赐,应天也有,但他不碰,只因这些仙娥一日成为陪床一世都是陪床,既不能离开天宫也不能另觅良缘。    我以为华樘是这等清冷高贵,断然不屑沾惹,可我错了,他虽位列天尊却到底是个男人。    他双眸一沉,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他继续道:“……所以我想,倘若这身体还是她的,那么里面那个你又是谁?”    我惊吓的身子凉了半厥,“世上的人千奇百怪,莫非神君都要抽丝剥茧,将每一个都探出究竟?即便我报了自家门户,你会信吗?又能知道些什么?”    他笑起来,肃穆严苟的脸上淌过嘲弄,“你可以继续佯装,我也可以有我的打算。”    对于我的狠话,他视若无睹,更不屑于留下一丝讥讽,只用指骨叩响桌面,四周的流光便尽收指尖,结界解开了,他开门出去了。    我被他吓得够呛,像经历过一场垂死挣扎,衣衫湿透,一大片淋漓的贴在背上,我走进屋内,对镜扯开衣襟,如他所言,这身躯的左胸上果真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半个时辰后听闻华樘离了山,我有些意外,不明白他怎么甘心撂下狠话就走,但这疑虑不妨碍我松下一口气,囫囵睡了一天。    但是就在三日后,他踏着夜色又来了。    他猝手不及的折返,用的是天宫派遣的名义:十八位仙帝的子侄跟着他研习修为,他特请天帝恩准七星山一行,要借山上的天寒地冻来磨炼仙君们的斗志。    一面之词罢了,这遽然到访的源由真的假的,我和他都清楚。    我当夜便得到这个消息,转身回屋去收拾细软,折腾了半晌才发觉没什么可收的,便静静蹲在窗沿下,一直等到门外人影渐稀。当山中乌云闭月,暮霭沉沉,我便悄然浅出了门。    我不得不再试一次,但凡还有一丝机会我还要逃。    我摸着黑潜到马厮里,回头望了一眼角落的车厢,上回信手一掀掀出一个华樘,这回心有余悸了,不敢冒出声也不靠上前,便骑上老马翼翼小心的离开了马厮。    老马行至崖边,一瞬御风而起,很快离开山头。    我在大风中回眺七星山,山上殿宇沉寂,崖边空荡的,没有起夜的人,没有人发现我。    飞了一段,高空极冷,老马试图往山下俯飞,突然迎面吹来一股劲风,将我们吹的身形摇摆,老马吃力的回旋踏蹄,鼻中不断喷出白烟。    我觉出不对,回头一望,竟被这股风吹回到山崖边。    调整片刻,老马再度俯冲而下,才不过行至几丈远,一阵疾风劲雪从山脚下一冲而上,正好击在老马的腹部,它痛苦的嘶鸣一声,一阵颤动才稳住身形,彼时从侧面冲来另一股风雪,它蹬蹄及时腾升了几丈,才好歹避开了。    转眼之间,这股妖风从四面八方汇聚,卷起了四境无数积雪,将天空搅成一团,风雪交错飞驰,如同刀鳞,刺的人肌理刺痛。    老马受了惊,抬起前蹄往后仰,却被三股从前方、下方和右侧的疾风冲击,它斜着身子被推向远处,我吃不住力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五十年前龙坛上的一跳,因瘴气太大使我意识昏迷,虽没有体会凄凉,但每次回想都觉得我那模样应该是落魄悲怆的。    可今日我的衣袖却飘飞腾升,身子乘起大风,身体轻盈,并没有想象中的一坠千里,反而像一只飞鸟。    远天的乌云散了,银汉星星点点,遥远浩瀚,似画如梦。    这回要是死了总得给下辈子留点回忆。    我把眼睛睁的大大的,却看见高处一个黑影坠了下来,它下落的速度太快,转眼就遮住大片星空,还要与我撞个满怀,直到它近在眼前我才看清楚,是少澄。    我真的又惊又喜,但他却蹙着眉头,他一旦露出不悦的神情,我便自恼给他添麻烦了。    “我不是要跳崖,今天纯粹是个意外。”    他并不接话,单手绕到我身后,手掌贴上后腰,竟使我与他二人在狂风中安稳的悬停,而后又扶着我立起身子。    远处突然传来鸣响,少澄猛然回头,一手平掌推出,随着一声闷响,他竟将远处如狮群般袭来的风雪打散了,一刹那大风骤然而停,所有的飘雪都没精打采的直直坠入四境。    他目色凝重的扫视四周的黑夜,直到放心了这才足下踏空,拽着我往山崖上去。    “这不是意外,是他还想着要你的命。”他沉声说。    山崖边的狂风是华樘造的?他就这样盼着连翘死吗?即便他知道连翘已死,还要把这身躯毁为一旦?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行进如此怪异,若非恨意,莫非是因恐惧或不安?    “那马是你送给我的,我……”我思绪一转,“不好,老马被吹下去了!”    “不用担心,它比你有能耐,早在趁机开溜了,至于你倒是该好好想一想,弄丢了我的马要怎么赔给我。”    “你不是把它送我了吗?”    他吊起眉梢,“无凭无据的,我后悔了行不行?”    卯月是对的,恩人真是祖宗,不敢得罪一言半句。    我憋着气在他炯炯目光下回到屋中,正要关门,他却伸手按住,在窄窄的门缝外面压低声音,“别再想着逃跑了,以你的脚力他不费丝毫气力就可以追上,然后将你一招致死再碎尸万段,丢给山下白狼,你再想着夜半出逃,我可没法赶去救你了,我要睡了。”    “你救我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拿这段说辞来吓唬我,对不对?”    他冷笑,“谁让你心里有事却瞒着不说呢?”话罢他一松手,门便顺着我手上的力被关上了。    他连番出手相救,实在是枚铁血铮铮的好汉,只不过有时尽显无赖。    只能说,算的上有性格。    其实细细想来少澄的话句句在理,更重要的是,华樘毕竟是位高权重,盛名在外,他原本也不过是偷偷处理了连翘,不敢声张,这回在七星山他多少是碍于地头蛇少澄的存在,才不得不私下算计我,并不打算正面起冲突。    在华樘第二日看见我平安无事走过他门前时,他主动要求在山中设夜宴。    我以身体抱恙为由没有去,但他没放弃,让仙童登门来,说他要求我去前殿一见,不得违令。    我有预感,同在一个屋檐下迟早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