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七星篇(67)(1 / 1)鲛十一首页

接下来几日戴月披星,栉风沐雨竟赶到了遥远的钟南山。    钟南山是上界盛名的冰山,通体晶莹剔透,山中无草木无矿石更无生灵,自然也就无人愿意停滞。当然,除了在山脚用冰泉酿酒的盛名在外的酒娘。    出乎我的意料,她并非传言中风韵犹存的少妇,而是一位老妇,步履蹒跚,满头已是银发,又裹着一件绸面白长袄,不动的时候近乎融在身后冰雪中。    她依在山脚的一栋兽皮兽骨支起的屋前,遥遥冲赤鹿摆手,热情的喊道:“多日不见,仙君又嘴馋来买酒了?”    “不是。”    酒娘扫了我两眼,“懂了,这就是你口中那位姑娘了?”    “是。”    “行吧,既然这样就不为难你去相我家花儿姐了,”酒娘看见他拉着我往山上走,追问:“仙君以后是带着姑娘在这落脚了?那我家花儿姐怎么办?撞见要伤心了。”    赤鹿回头笑道:“安心吧,她会找到更好的。”我悄声问,他便解释,“酒娘家中的女儿,年芳七万有八,还没寻到良婿,有一日酒娘对我说,要赠我八百年的钟南山酒,代价是让我迎娶她家花姐,我没答应,只说心里有个人,她便说要是心里的人没了,再来告诉她一声。”    “花姐长什么样?”    赤鹿噗一声笑出来,摸着下巴回道:“这个嘛,不用见罢,怕把你吓到。”    “真有这么丑?”    他摇头,“我说的这个吓人不是形容,是真的吓人。”    在那之后很多很多年,我终于见了一次花儿姐,一点不夸张,确实很吓人,赤面獠牙三条舌头,听说其父是魁,这里就不细表了。    一路顺风登上钟南山,四处冰雕雨灼,每移走一步又变一景,仿若身在聚宝仙境,被冰凌上的耀光迷住眼。    却见远处冰面上插了一只红筷子,走近一望,原来筷子标记着一个腰身大小的洞,洞是正圆的,上面且有一只恰好嵌入的冰盖,我们先后进入后,赤鹿又用指尖的火将冰盖与洞口间的缝隙融化了一些,在这极寒之下,方才融化的水又再度凝固,他反复如此,终于将缝隙完全封上。    而在冰洞之下,山体之中被融出一个巨大的球状空洞,冰壁极其细致,洞中微暗,微有一丝阳光穿透较薄的冰面折射进来。    赤鹿托住我手,浮起在空间的中心。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里。”    他说:“蝉鱼很会钻缝,再密实的门窗也难以留住它,我思来想去唯有在冰山内融一个深洞,再用冰将洞口密封,才能凿出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    他把琉璃瓶取出,我却迟疑了,“要是事实没能如我们所愿呢?”    “你和我都是活了上千上万岁又死过一遭的人,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天若塌下来有我在。”    清脆一声响,琉璃瓶碎在冰面,身似白烟的蝉鱼很快钻出,绕着冰壁寻了几圈,没能找到出口便绝望的在半空散开,竟化成一片浓郁迷蒙的雾气,雾气散尽之后,眼前已是一个陌生的街口。    我四处望去,人在景中,但是不用动,景已在动。    这光景望出去是一人眼中的所见所闻,面前风景正跟着他移动。    他沿勾栏瓦舍而去,在一面三丈宽的大红门前停下叩门,一个扎歪髻的瘦男子来开了门,笑面相迎的将他往门中引,并且连连唤他作先生,但从他清朗的回答声中听得出,还是个少年郎。    “先生今日来的早,请先上座,两盏茶后今日的贵客才到。”    “不碍事,对了,昨日有人将这盒珍珠落在我竹书箱中,回到家中才发现,你把它摆在戏台边,看看有无人来过问。”    “这一盒珍珠分量不小,您留下就是了,许是贵人瞧您好,给的打赏。”    “这何等贵重,只怕不是这么简单,我不要。”    那瘦男子谄谄笑了两声,端着珍珠摆在了戏台东角,还在上面贴了一张红底墨字字条:失物招领。    等了多时,门外下起迷蒙细雨,却听见一阵蜂拥而来的吵杂的脚步声,继而一群人涌入了门中。    为首那人拨了拨额上汗珠,一抬间明眸善睐,笑的分外甜,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她身后还跟着轰轰烈烈一群人,男女老少,歪瓜裂枣,什么样的都有,凡人眼拙不辨,但我却看得出来,这群贼眉鼠目没一个是人。    她应不是第一次来,径直坐在了少年身边,端起桌上的茶,又见茶碗边沿有淡淡的水渍,才放下,“对不起,还以为是给我备上的。”    少年细细看着手中册子,头也不抬道:“戏楼的下等茶水不给外客。”    “下等茶水?”她叹,“你为什么喝这种玩意儿?我昨日给你的打赏不够吗?”    他抬手指向戏台东角,“那是你丢下的?”    她快步上前打开盒子,望了一眼又盖上,将字条撕下来,乜斜着看他,“怎么?你还瞧不上了?”    “不是瞧不上,是没想到姑娘手笔如此大,实在不敢当。”    “说笑了,这算什么呀?”她从盒子里抓了一把珍珠抛向他,“接着,我说给你,你就拿着,这玩意儿姑娘我应有尽有。”    少年却没接,任一个个龙眼大小的白珠砸在自己腿上,又弹向东南西北。    霹雳啪啦一阵杂响。    “我不要,谢谢你。”    姑娘始终不恼,依在台边笑:“哟,镇上人都说你不贪财,你还真不贪财。”    一旁那瘦男子又登场了,见堂中乌压压一片探头探脑的人,不住笑道:“姑娘来了?快请入座。嗨嗨,都出来看茶了。”    姑娘咯咯一笑,望了少年一眼,扭头坐到前座上。    好茶倾在她杯中,她指少年,“去,把茶给他。”    片刻果盘上了,她又指着少年,“去,也拿给他。”    高台已上了一个说书人,端着架子在台前,台下众人却垂头吃的津津有味,瓜果满天飞,那姑娘也是全无心思,频频回首望角落里的少年。    “先生,何时到你呀?我是专程来听你讲书的。”    他从书页间抬起头,“我的故事平淡无奇,你竟然喜欢?”    “喜欢,就冲你神采飞扬一条好嗓子我也喜欢。”    “若是人人能如你这般想,这行当就不难混迹了。”    姑娘想了想,“那么以后我天天来包你的场,不许旁人上台说书,只许你上去。”    诸位没有猜错,这位貌美如画又坦率真诚的姑娘正是我娘阿芃,那说书的小少年正是赤鹿。    老实说,当我看见她望着赤鹿的眼神时,心中真乃百感交集,有几回硬是闭上眼睛,不敢观望,这诸般滋味盘旋在心头,也不是朝夕就能排解的。    但这一路看下去,我却发觉那时的她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肆意快乐,没了约束与束缚,没了与人分享夫君的怨怼,她就成了凡间的一个出世的少女,极其自由浪漫。    又冲这一点,我为她的笑容高兴。    阿芃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女子,那日之后她真的每日都来茶馆,还带着几颗鲛珠,把整个茶楼包下,除了身后那群化出人形的小妖,也会请过路的街坊上门听书。    她对茶楼唯一的要求就是,只能让少年登台说书。    她可真捧场,哪怕他打个嗝,她也要喊声好,一群前来骗吃骗喝的听众也跟着鼓掌。    少年一人在台上哭笑不得。    终于有那么一日,天色未暗,少年收了惊堂木,缓缓下台,穿过嘈杂的大堂走到她面前,“明日姑娘就不必来了,我所有的书已经讲完了,还要花些时间再写故事。”    “那我要等多长时间?”    “月余吧。”    “不行,我不愿等,”她微一思量,“我有故事你要吗?”    打那起,她每天都混迹在茶馆,有时跟着他往家走,趴在他南墙的窗上,然后把腹中故事掏出来给他。    如今听来阿芃告诉少年的故事都是上界的真事,有些仙娥神君连名字也懒得改,她就全盘托出了。    可谓尽心尽力。    那时候的少年租住在一户人家的东院里,因是一个人过得至简,也没什么家用。    少年每日奋笔疾书,来不及回答阿芃的三百问。    “挣的这么少,干嘛还做这行当?写故事不累吗?说书不累吗?活着这么累做什么?”    他笔尖一顿,“因为有意思,人只活一辈子,除了自己的,听听旁人的故事也没什么不好。”    “不好,没意思。”    他正为一个想不起的字咬笔头,“那你为何不离开这个镇子,四处去看看?”    “因为你呀。”    “我?”    她点头,“那天下着雨,我第一次路过茶馆门口,听见你在说书,说的是一个姑娘被卖给夫家,在被百般蹂/躏后她奋起反抗,把夫家一把火烧了的故事。”    “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听着爽死了,我就在想,能写出这个故事的人一定是个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