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沮丧的抱怨与高兴的欢呼中,狄都搂着玹铮肩膀哈哈大笑,“红公子乃济南府最有名的花魁,向来卖艺不卖身,大小姐今日有艳福了!” 话音未落,便有名身穿缂丝袍的美貌侍从快步迎来,笑吟吟屈膝,“给贵客道喜,恭请贵客入阁。” 玹铮交还了绣球,仰头望向玉立于花楼之上的那团耀眼红妆,朗声道:“我路过此地,误被绣球砸中,现原物奉还,还望公子另觅有缘人。” 此言一出,四周尽是讶异之音。 百里红尚未答话,侍从已忍不住嗔怪,“你这人好生无礼,既接了绣球,焉能出尔反尔!” 玹铮从容不迫,“我本无心,何谈出尔反尔,明明是场误会。” “什么误会?我看你是故意羞辱我家公子!”侍从攥拳鼓腮,义愤填膺,“各位都评评理,有她这样的吗?” 众人皆七嘴八舌指责起来,连狄都也摸着下巴撇嘴,“恕我直言,大小姐此举忒不厚道!莫非你是怕红公子相貌丑陋?放心吧,他可是西子、昭君般的人物。难得老天爷赐下此等佳郎,旁人还求之不得呢!” 这话附和者甚多,然玹铮却不为所动,朝百里红抱腕揖手,“我并无冒犯公子之意,实因家规森严,不能入花楼半步,还望莫强人所难。”说完拔腿便走。 侍从正欲追赶,就听头顶传来百里红的喊喝,“十两!” 十两撸胳膊挽袖子,“公子您等着,奴才绝不会让她跑了!” “切勿放肆!”百里红望着玹铮头也不回的背影,握着栏杆的手紧了又紧,“我累了,打今儿起闭门谢客。”说完转身回房。 而这厢狄都已疾步撵上玹铮,“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家规是死的,人是活的,百里红貌若天仙,才华横溢,与大小姐乃是绝配。” 玹铮扭头瞅着她笑,“少将军几次三番对那位红公子赞不绝口,想必心仪已久,早知如此,我该把绣球给你才是。” 她一滞,慌忙摆手,“我可没胆量接,狄家军军纪严明,嫖宿者至少要挨八十军棍。” “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玹铮唇角微勾,口吻揶揄,“还是说狄家军的军纪就必须遵守,而我宫家的规矩便能肆意违反?” 她被噎得语塞,然很快就讪笑起来,“瞧大小姐说的,我没旁的意思,百里红乃是连布政使都赞不绝口的人物,我替你惋惜而已。” 当下不再多言,翻身上马,与玹铮奔慈府而去。 才至巷口,便听锣鼓喧天,原来是慈家大开中门隆重迎接。 狄都拜见慈家老夫人后借口告辞,而玹铮陪宫奇沄应酬慈家众多有头有脸的族亲,足足忙了半日,待回转下榻之所,暮色已然西沉。 见房内只有涟漪,她低声问道:“查清楚了?” “是,那百里红四年前入主醉红阁,不仅深受济南府文人雅士的追捧,还得到布政使及众多官员的眷顾。” 她接过热手巾擦了把脸,轻声嗤笑,“看来确有几分能耐。对了,狄都可是他入幕之宾?” “狄家军军规森严,将士从不敢踏足青楼,然狄将军去布政使司赴宴时回回都是他作陪,两人颇为熟识。”涟漪替她款去外袍,待她安坐,轻柔地替她捏肩,“依奴才之见,今日之事难保不是她俩串通。” “串通谈不上,他充其量只是狄都的棋子。” “狄将军这是要对您施美人计?” “不然呢?” 涟漪齿冷,“算盘倒打的挺响,但以为凭个郎倌就能笼络住您吗?” 她嗤笑,“可别小瞧那百里红,他既能在济南府官场混得风生水起、游刃有余,绝非寻常人物。本王害他今日大跌颜面,料想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就在慈家当晚大排筵宴之时,百里红站在了慈府门外。 有认识他的仆从上前搭话,“红公子,寿宴三日后才举行,您来早了。” 他不卑不亢,“我此行并非侍宴,而是来求见宫家大小姐的。” 约莫一炷香后,仆从去而复返,“红公子,宫大小姐正在与我家老夫人、夫人、小姐们宴饮,抽不开身,不如您改日再来?” 他纹丝未动,“烦劳转告宫大小姐,今晚我若见不到她,绝不离开!” 半个时辰之内,仆从来回劝了几次,见他仍执拗不肯走,只得将管事请了出来。 管事苦口婆心道:“红公子,今晚你是等不到宫大小姐了,夜深露重,还是早点回去吧。” “我不走!”他心一横,牙一咬,撩袍跪倒,高声喊道:“百里红恳请宫大小姐赐见!恳请宫大小姐赐见!” 管事又惊又急,忙去捂他的嘴,“公子可不兴这样,深更半夜搅闹逼迫,将我府置于何地?” 他端得义正辞严,“敢问宫羽巍白日里接我绣球,却当众反悔,又将我置于何地?况且我若有心搅闹逼迫,早早儿就来了,何苦等这夜深人静?难道只许她宫羽巍欺.凌于我,就不许我讨还公道吗?” 众人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正面面相觑,涟漪打门里闪出身形,“百里红,你少在这儿含血喷人,我家主子何时欺.凌过你?” “哼,她是你主子,你自然偏袒她说话,但她若问心无愧,又为何不敢见我?” “就凭你这等身份,我家主子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他凛凛瞪着涟漪,“你不必挟枪带棒,我是郎倌不假,但那又如何?郎倌梳拢之时抛绣球觅恩客乃是行规,我既焚过香,告过天,绣球在谁手里都认了,她宫羽巍若付不起资度,我亦可分文不取,然她不该众目睽睽抢夺绣球,又公然鄙夷我、嫌弃我,我虽身份微贱,却也不能忍气吞声,否则今后在济南府如何做人!” 涟漪狠狠啐道:“大晚上跑来找恩客,果真是青楼做派,全不顾礼义廉耻!” 管事亦道:“红公子,男女之事,当两情相悦,苦苦相逼,又有什么意思?” “有意思也好,没意思也罢,那皆是我与宫羽巍的私事,同旁人无关。” 涟漪气得想上去煽他,“你少把我家主子挂嘴边,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管事拦住涟漪,对他正色道:“红公子,我劝你适可而止,我家老太爷素来怜惜你,待你如后辈子侄,我等也敬你三分,但你若继续胡搅蛮缠,我要吩咐人赶你了。” 他放声大笑,“好好好,我倒要瞧瞧你们能把我怎样!”说完又指着慈府高悬的匾额忿忿道:“明明就是偏帮宫羽巍欺负我这孤弱男子,又何必把话讲的如此冠冕堂皇?慈家是非不分,仗势欺人,枉称泉城积善之首。我有言在先,除非将我打死,否则宫羽巍一日不见,我等一日,十日不见,我等十日,大不了把血肉之躯葬送在你们慈府门前便是!” 管事恼他冥顽不灵,正要命仆从上前拖拽,就听玹铮呼喝,“住手!” 涟漪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主子您怎么来了?” “我若再不来,只怕今晚过后慈府要成众矢之的了。”玹铮阔步走下台阶,屏退管事等人,居高临下睨着他,“公子好口才,好手段!你明知我乃客居,故跑到慈家吵闹逼我就范,实在居心叵测。” “宫大小姐......”他举头之际,恰巧半空划过几道闪电,耀眼的白光映着玹铮威仪肃穆的怒容,令他登时心头发紧,硬生生将“误会了”三字咽回腹内。 隆隆的雷音伴着玹铮冰冷的哂笑,“怎么,冤枉你了?” “没、没有。”若说临来前他尚有轻慢之心,此刻再不敢造次,做小伏低地叩拜道:“奴知错,还望大小姐恕罪。” 此举反倒令玹铮有些出乎意料,弯腰细细打量他,“红公子,你这究竟唱的是哪出啊?” 他探螓首凑到玹铮耳边莺声软语,“大小姐精明睿智,识破了奴的伎俩,奴羞愧难当,但奴实属迫不得已。” 红艳艳的面纱遮住了他的脸,却遮不住他那双波光灵动的眼。隔着面纱,玹铮能听到他因为紧张而略显沉重的喘息声,“是狄都逼你来的?” 他摇头,“用不着狄将军逼,奴既为菟丝豆藤,需时时仰人鼻息,差事没办好,自然得想法子描补。” “这么说,你承认是故意将绣球抛给我的?” “是。” 见他答的干脆,玹铮追问道:“狄都把你这济南府有名的花魁拱手奉上,到底意欲何为?” 他见玹铮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下意识攥紧衣袍,“此、此处并非叙话之所,只要大小姐肯纡尊降贵随奴前往遐园,奴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这是在讨价还价?” “奴不敢,有道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大小姐随时都能回转江南,但奴却只能在济南府苟且偷安,还请大小姐...体谅奴的难处。” 他如此卑微求肯,与方才判若两人,令玹铮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我说过,我不进青楼,不眠花宿柳,此乃我的原则。” “奴明白!遐园不是青楼,乃奴之私产,奴也从不在那儿接.客,只用来款待良朋知己。” 玹铮哂笑,“公子有三寸不烂之舌,毛遂在世也不过如此,然我明知你别有用心,又为何要遂你的意?” “大小姐遂的并非奴的意,而是狄将军的意,奴以性命担保,狄将军虽有试探之心,但并无加害之念,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此处...毕竟是济南府,还请大小姐权衡。” 讲话之际炸雷再度劈下,玹铮见眼前之人始终凝眸相望,并无半分慌乱畏怯,于是笑道:“也罢,公子请带路吧。” 遐园位于大明湖南岸,园内杨柳垂阴,修竹郁森,山石嶙峋,曲水清清,浩然堂外植牡丹数百,雨打花枝,有种别样的娇艳。 百里红亲自掀开桃红洒花的帘子,请玹铮进屋。 玹铮四下观望了几眼,缓步走向花梨条案,去瞧墙上的画。 但见天水苍茫,寒雪弥漫,孤舟荡在清江之上,伴着窗外的雨声,极易令人平添愁绪。 玹铮见无落款,于是笑问,“好一副寒江晓泛图,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他羞赧垂眸,“此画乃奴涂鸦之作,难登大雅之堂。” “竟然是你画的!”玹铮眸光深邃,“公子在用此画自喻吗?” 他微微颔首,“似奴这等卑贱之人,本就是无根浮萍,随波追流罢了。” “看来公子是极具才情之人。” 他待玹铮安坐,亲自奉了茶点,“大小姐真乃磊落豁达,奴得罪在先,您竟还能不吝夸赞,倒叫奴愈发汗颜。” “我又没夸错,公子无需过谦。这些年你充作狄帅的千里眼、顺风耳,若无过人的本领,恐也难当众任。对了,你还没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 “您是问狄将军意欲何为?” “不是狄都,是狄家。” 他笑出了声,“大小姐真是慧眼如炬,狄将军找奴的确是奉狄帅之命,她虽没明说狄帅的意图,但奴也能猜到几分。宫家多年来从未涉足山东,大夫人更足不出户,然激战在即却兴师动众跑到济南府涉险,狄家其实很想知道,宫家到底意欲何为?” 玹铮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你方才讲激战在即,也就说狄帅要准备打了?” 他意识到失言,忙遮掩,“奴只是个郎倌,如何能知晓狄帅的部署,大小姐分明牵强附会。” 玹铮砰得扣住他皓腕,“你不老实!” “哪有?”他挣了两挣,见挣不动索性娇声道:“大小姐,您把人家都抓疼了。” 这般腔调,换做旁人只怕骨头都酥了。 玹铮松开手,见他装出怯怯之态,便调笑道:“别怕,咱们已有言在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唉声叹气,“奴才不怕您反悔,只恨自个儿没伺候您的福分。” 玹铮点指他笑骂,“少来这套,这话你跟多少人讲过?” “奴若说只跟您讲过,您信吗?”他狭长的丹凤眼一抛,主动滚进玹铮怀里,“奴早看出来了,您是大人物,就冲您这口流利的官话,哪像久居江南的才女,分明像京中的高官。” 玹铮心里咯噔一声,表面却不动声色,“我像官吗?” 他坐在玹铮膝上,搂住了玹铮脖颈,“说您是官吧,你没半点酸腐之气,可说您不是,您比狄帅还要威严霸气。所以奴觉得您或许不是官,但比官还大,您说...奴猜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