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红的眼角流露着狡黠之色,即便隔着面纱,玹铮也能看出他在得意,于是轻叩他腰间玉带,“常言道慧极必伤,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发出银铃儿般的娇笑,“您说的是那些深宅大户里整日伤春悲秋的公子们,奴这副烟花之躯,若无玲珑心肠,只怕早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玹铮瞅着他揶揄,“少拿话唬我,你背靠大树好乘凉,连布政使都对你另眼相看,谁敢欺负你?” 他凝着水汪汪的明眸撒娇,“大小姐就欺负奴了,接了绣球却不认账,害得人家满腔情意付诸流水。” “敢情你算计了我,我还只能认头?” “瞧您说的,凭您的身份,奴即便吞了熊心豹胆也不敢算计您啊!”他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把话茬儿又兜了回来,“您索性就承认吧,您这棵大树定比狄帅的茂盛。” 玹铮隔着面纱捏住他下颌,“瞧瞧,又变着法儿套话。别忘了,我是来听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并非来被你刨根问底。”说完猛地将他推开,起身便走。 他酥背咚得撞在花梨小几上,却顾不得疼,挣扎着去追玹铮,“大小姐留步!” 玹铮被扯住衣袖,回眸怒视,“放开!” 他虽松了手,却抢步跪于玹铮身前,“大小姐恕罪,奴知错了。” 玹铮冷眼睨他,“说说错哪儿了?” “奴、奴不该连番试探。” “还有呢?” “奴、奴不该...不该......”他被玹铮洞若观火的锐利眸光盯得心慌,掌心直冒冷汗,舌头也有些不听使唤。 玹铮厉声诘责,“红公子,狄家花大把银子栽培你,难道就没教你待客之道?” “大小姐何出此言?” “你心知肚明!”玹铮点指连通正厅与西次间的槅扇,“你好歹也是有名的花魁,难道素日待客,都会在隔壁藏人?”随后又朗声质问,“事到如今,少将军还打算继续藏头缩尾?” 话音未落,狄都推门而出,快步至近前单膝跪地,抱腕拱手,“末将拜见俪王主,失礼之处,任凭责罚,但求您宽宥师弟!” 玹铮被道破身份,并不否认,而是淡淡扫了眼百里红,“你是狄帅的徒弟?” 百里红闷头伏跪,大气不敢出,“是。” 玹铮审视了这二人片刻,袍袖一展,回身落座,“也罢,都起来吧。” 狄都暗暗吁了口气,忙朝百里红递眼色。 百里红会意,即刻告退。 狄都亲手关好房门,紧走几步给玹铮斟茶蓄水,“师弟的身份只有母帅与末将知晓,还请王主守口如瓶。” 玹铮吹了吹升腾的氤氲,“好说。” 她躬身谢过,又奉承道:“末将对王主仰慕得紧,一直深恨无缘得见,想不到竟能与您同行数日,实乃三生有幸。” 玹铮被她逗乐了,“怪道百里红是你师弟,他那些花言巧语肯定是跟你学的。行了,有话坐下慢慢说。” “末将有错,还是...站着吧。” “叫你坐就坐,你不累,本王的脖子还累呢。再者,本王可不敢怠慢你,免得狄帅怪罪。” “您说笑了,母帅哪敢怪罪您,她对您向来敬重有加......” “敬重?得了吧!”玹铮并不吃她这套,“少给本王灌迷魂汤!狄帅保国安民,功绩卓然,可本王于朝廷、于百姓从无建树,况且又乃晚辈,敬重二字从何谈起?依本王之见,忌惮还差不多。” 她未料玹铮如此直言不讳,讪讪地笑起来。 玹铮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你是如何识破本王身份的?” 她肃声作答,“其一,同行之时末将发现宫家仆从对您格外恭敬。” “宫羽巍乃宫家未来家主,仆从恭敬有加不是理所应当吗?” “即便理所应当,但毕竟是自家小姐,多少也该有些亲切之感。然她们对您不仅透着生疏,还有怯意,所以末将觉得蹊跷。” “你倒是细致入微,那其二呢?” “其二,末将每每有事要宫大夫人定夺,她都会同您商议,末将以为,即便是宫二夫人当家,即便宫羽巍乃下任家主,她也没必要事事都看自己甥女的脸色。” “道理不差,还有其三、其四吗?” “有,其三,您与宫羽巍年龄相仿,其四,您的威仪气度掩饰的再好,总还会不轻易流露出来。当然还有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宫家从不涉足山东,如果只为贺寿便在倭寇大举进犯之际放任嫡传血脉至济南府涉险,未免有些草率,不符合素日严谨的做派。” “所以你认为宫家兴师动众只可能是为了本王?” “不错,除此之外,末将实在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 玹铮撂下杯盏,“你应该知道宫家与皇贵君当年的恩怨。” “有所耳闻。但您也说当年,如今向后被废,中宫位悬,正是宫家与皇贵君重归于好的绝佳时机。” 玹铮呵呵笑起来,眸光中多了两分激赏,“少将军心思缜密、巧捷万端,真令本王刮目相看。” “王主过奖,为将之道,智勇兼贵全,末将愿效西汉卫青、东吴公瑾,护我景齊大好河山。” “少将军志向高远,本王钦佩,但你既有这般豪情,为何要眼睁睁看着汪直率数百倭船围困山东两月却按兵不动?” “这个吗?” 见她蹙眉不答,玹铮目光凛凛,“是狄帅严令不许出兵对吧?” 她神情愈发戒备,盯了玹铮许久后冷哼,“母帅猜的没错,王主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玹铮笑着摇头,“非也,本王不是钦差。” 她半信半疑,“您若不是,千里迢迢来济南府作甚?” 玹铮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本王只是想趁钦差到来之前给狄帅提个醒,请她备好合理的说辞,免得落人以柄。” “陛下还真派钦差来了?” 玹铮颔首,“想必已在路上。” 她倒吸了口凉气,神情凝重地探问,“陛下是要除母帅的兵权?” “放心,临阵易帅乃兵家大忌,陛下不至于这般昏聩,然申斥是肯定的,还会降旨限期破敌。” “倘若破不了呢?” “那便是抗旨,陛下会名正言顺地收回山东的兵权。” 她咬了咬牙,“这么说,我狄家唯有孤注一掷?” 玹铮不以为然,“表面看只有击退倭寇才能保狄家无虞,但等到那时,陛下又会问,明明能胜,为何不战?” “照王主之意,战与不战皆是有罪?” “对,不过罪名轻重而已,畏敌怯战仅仅是统帅无能,然本可迅速退敌,却坐观倭乱,恐难逃通敌反叛之嫌,届时狄家危矣。” 这话犹如炸雷惊得她栗栗危惧,她擦了把额角的汗渍,将花梨小几砸得山响,“陛下这是要将我狄家置于死地啊!说到底,就因母帅出身裴家军,便始终受她猜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少将军既深悉原委,就该清楚狄帅与倭寇対恃两月,不动一刀一枪,不放一箭一炮,实非明智之举。” 她想辩解,可话到嘴边又咽回腹内,紧盯着玹铮问道:“莫非王主也怀疑母帅与倭寇勾结?” “倘若怀疑,本王又何必挑明陛下的心思。” “那、那王主为何要帮母帅、帮狄家?” 玹铮淡笑,“狄家有报国之愿,本王有安.邦之志,道既同,便可为谋。” “我狄家深受猜疑,王主不怕遭牵连吗?” “眼下少将军更应该操心狄家的生死存亡。当年狄帅与裴纶过从甚密,之所以未被株连,只因裴家军群龙无首,陛下为防哗变,不得已而用她。然陛下用了她十年,也疑了十年、忍了十年,如今不管她因何不战,都已将把柄送到陛下手中。请少将军代为转告狄帅,本王需要知道她与倭寇対恃的理由,记住,是理由,不是借口,不是狡辩,是能让天下百姓都信服的理由!” 百里红奉酒菜进来时,狄都已离去。 屋外依旧细雨密布,玹铮负手伫立于窗前,如同已归鞘的宝剑,少了几分锋芒,多了几分沉稳与安然。 百里红静静望着玹铮的背影,他听过玹铮许多传闻,今日得见,方知那些市井之言的肤浅与偏颇。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玹铮转身,恰与他目光相对。 他一怔,忙垂头屈膝,“王主金安。” 玹铮微愣,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奔他而来,轻抚他的脸。 他双颊腾地红了,慌忙后退,哪知因脚步过急,玉指一滑,眼见就要打翻托盘。 玹铮手疾眼快帮他接住。 他顿松了口气,抬起两汪秋水,“多谢王主!” “你、你不是阳儿......”玹铮看清他的容貌,神情透出失望。他与孤鸾其实并不相像,只是那股清冷之意,让自己瞬间产生了错觉。 他很想问阳儿是谁,但又觉得不妥。摆好酒菜后,撩衣袍跪倒,“奴多谢王主回护师帅,先前冒犯之处,还请王主海量汪涵。” 玹铮示意他平身,“护不护得住,等本王见过狄帅再论,只是接下来几日恐怕要麻烦你。” “王主客气,伺候您是奴的荣幸。”他为玹铮斟满琼浆,巧笑嫣然,“此酒是用趵突泉酿制的,很是清冽,王主尝尝。” 玹铮一饮而尽,赞了声好酒,随即指了指身旁的绣墩,“独酌没意思,你酒量定然好,不如陪陪本王。” 他也不矫情,大大方方与玹铮吃了个对盅。 玹铮边打量他边唏嘘,“想不到狄帅竟舍得让自己的徒弟入花楼充当眼线。” 他替狄天秀辩解道:“当年既定人选突发急病,奴并未禀报师帅便擅自顶替,后来木已成舟,师帅纵舍不得,也无可奈何。” “为全师徒情分,便任由自己沦落风尘,你可曾后悔?” 他回想这几年遭受的委屈与鄙夷,笑得云淡风轻,“若无师帅,奴早惨死街头,师帅不仅替奴安葬了母父,还将奴养育成人,奴为她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原来公子是为报恩。” 他仰头干了杯中酒,颇有几分感慨,“自奴记事起,便随母父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打心底盼着现世安稳,后来进了狄府,蒙师帅言传身教,更发誓要以她作为立世楷模。这些年她的功劳有目共睹,若没有她,山东的百姓不知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常言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她能为社稷、为黎民殚精竭虑,不计个人得失,奴又何必在乎这副皮囊和清白名声呢?” 玹铮听完这话肃然起敬,“公子深明大义,倒是本王小瞧了你。” “不敢当王主谬赞!正如您所言,奴充其量就是个眼线。而您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如今唯有您能帮狄家渡过难关。”他说着再度伏跪,殷殷恳求,“无论如何,请您救救狄家,保全山东的太平,奴心甘情愿为您当牛做马,以报您不世之深恩!” 待整坛酒喝完,玹铮昏昏沉沉地躺在了百里红的拔步床上。 被褥泛着花香,与浓烈的酒气混杂,令她越发沉醉。 约莫两盏茶的工夫,耳畔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凤眸微撩,瞅见那红艳艳的衣摆,便又阖了眼。 然进来的已不是百里红,而是孤鸾。 孤鸾放下铜盆,拧湿了汗巾,轻柔地给她擦脸。 她感受到温热的水气,舒服得嘤.咛出声,孤鸾却误以为她要睁眼,吓得赶紧缩回手,且将头别开,竟全然忘记自己戴着面纱。 过了片刻,见没动静,小心翼翼地转身瞧她。 她乌发铺散,面颊沉酣,凤眸被细长的睫羽遮盖,唇角紧抿且微微上翘,带着几丝桀骜不驯的恣意风流。 孤鸾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伸手想摸她脸颊,可指尖近在咫尺,却又唯恐将她惊醒而缩了回来。 两次三番,犹豫不决。 而她沉浸在浓浓的醉意中,只当坐在身边的是百里红。 孤鸾望着她于内心深处哀叹,王主,这世间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我就在你面前,却不能让你知晓,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们今生怕是无缘了。 情毒易解命格难破八字音犹在耳,孤鸾悲从心生,眼泪扑簌滚落。 她的手被珠泪打湿,微微动了两动,缓缓睁开朦胧睡眼。 而那道婉若游龙的红色背影只在她眼中驻留了刹那,便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