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重要的客人在,对方廉的处置暂且搁置,方怡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精神受到了极大折磨,对此,我十分难过,方怡实则受到的乃是无妄之灾,那个瞬间她只是出于一种恶作剧的心态想要吓方廉一下,而方廉那个瞬间也确确实实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但无论如何,他出手之重都是毫无理由的。 这个时候、也就是方怡醒来后的第二天,我被苏曳领着到了掌门的居所——“方正居”,前面是一大片的花园,据说这里曾是初代掌门孙曦所居住的房子,历经了八十三的风雨,看来依然如此巍峨,高大的屋檐,上面雕着脊兽,威武磅礴,像是在恫吓又像是在轻蔑地俯瞰,目光极其刺人,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它,那只迷你飞龙形态的脊兽突然对我眨了眨眼睛。我怀疑是自己的错觉,揉揉眼睛,再望去的时候,它依然是那副目光炯炯的模样。 穿过一大片紫丁香花丛,我熏得不停地打喷嚏,揉着鼻子留着眼泪,落了苏曳半步进了掌门的方正居。 方正居我还是第一次来,整个屋子充斥着黑色与紫色,一望而去皆是暗沉沉的色调,与花园里鲜艳而芬芳的感觉截然相反,但我松了口气,因为进了屋中后,那股浓郁得几乎呛人的香味总算淡了许多。 苏曳见到掌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参见掌门。” 我也有样学样,做了个揖,眼角偷偷向座下望去,一个身着一身火红色衣裳的男子正面带一丝笑意望着我。 “都坐吧。” “是。”苏曳轻轻一撩袍子,坐在了红衣男子的对面、掌门的右手边。 掌门首先望向的是左手边的红衣男子,道:“赵启师侄真乃人中龙凤,听曳儿说,此次除雪女也有赵启师侄的诸多帮助?” 赵启微微一笑,十分清澈的声音就流淌出来,“不敢,在下恰好遇到,便助一臂之力,襄助良多实不敢当,此次正好顺路回来,承蒙苏曳兄台之邀,方来仙姚门一览,不日即便要回门派,多加叨扰,望请见谅。” “哪里哪里。”掌门摸着胡子道,“……只是事情当真不巧,让师侄见到了不成器的一面。” 赵启道:“掌门也不必过分忧心,便如越云门管理之严,亦有不肖弟子,三百年前更是出过一个大叛徒,此事说来十分令人痛心,不过贵派素来便以品德高尚、严于律己著称,对门下弟子更是严加管教,想来总不会步……后尘。” 他这番话似是追捧,又似是含讥,单看他的面色,一副悠然且从容的样子,十分不好判断,但苏曳却在一旁深深地皱起了眉。 果然,听得掌门道:“是啊,防微杜渐,防微杜渐啊……” 苏曳微微向前倾身,如春山倾倒般的身姿,全身紧绷,面色严肃道:“一时的行为失当并不能说明什么,重要的是要弄明白背后的原因,师父,弟子认为其中或有隐情。” 被唤作师父、具有师父和掌门双重身份的王霄并未因此而动摇,道:“这终究是我们仙姚门的内政,于此讨论并不适宜,曳儿,你还是带着赵启师侄四处转转吧。”说着,他将目光转向赵启,“以往师侄来此都是武学交流,其实整个与青山处处皆是美景,你在此可安心住下,不必忧心其他,过一段时日再回去不迟。” 掌门的热心显然超过了寻常长辈对晚辈的爱护,不过想到那人是赵启,大部分人都会释怀,听说赵启乃是越云门的得意弟子,传闻很有可能任下一任掌门,但这都是极遥远的事了,越云门的掌门虽则是个再老迈不过的人,接近修炼生涯的尾声,却依旧鼎盛,丝毫看不出衰败的痕迹,众人翘首以盼其有一日驾鹤西去,可一年挨过一年,始终等不到这一日,何况掌门死后,下一任掌门人选顺位排下的第三位才是赵启,所以虽然赵启目前呼声最高,要真正任掌门一职,还是有些遥远的,不过这也并不妨碍王霄对他的拉拢。 对于王霄掌门过分的热情,赵启也并未显示出受宠若惊的一面,而是十分平淡却又不失礼貌地微微一笑,“能得掌门厚爱、苏曳兄指引,在下不胜荣幸。” 赵启准备告辞之后,苏曳也起身准备告退,谁知掌门却道:“曳儿先留下,我还有些事情要交代与你。” 对此情形,赵启并不意外,道:“既然如此,在下带着这小丫头先行告退了。” 掌门挥挥手,却仿佛没有看到我似的,点了点头。 赵启并未经由我的同意就握了我的手离开了,他的手比起师父冰凉的手温热许多,又不像方廉那样容易出汗,而且颇有一套技巧,牵着人的时候,不快又不慢,能让人刚刚好赶上不至于落下,却又不至于太慢,不像苏曳总是自顾自地埋头走,仿佛我不存在,又不像方廉特意照顾我的存在而又太慢,总而言之,赵启一切的节奏都掌握得很好。 他带着我走,并未从花园中直接穿过,而是绕了一条小路,我跟随着他的步伐,觉得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条路?” 他低下头,眨了眨眼睛,“秘密。”他看向我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长得其实十分美丽,其实是一种张扬的美丽,却不知为何之前都未注意到,而且他身上有一种师父怎么都无法拥有的亲切感,这种亲切和体贴恰到好处的感觉时时能察觉到,然而他本人却好像并未注意到这点,可以说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虽然感觉到之前他和苏曳师父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感觉,但我也不由得对他多了一些好感,我问他:“你真的和师父去除雪女了吗?雪女好看吗?” “该怎么说呢……”他摸着下巴好似有些为难,“是一个张牙舞爪的美人,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降服她的呢。” “出力的都是师父吧,你自己说的。”我毫不客气地用他自己之前的观点来反驳他。 “咦?”他眨眨眼睛,摊开双手,苦笑了一下,“哎呀,被发现了。” “不过你真的是他的徒弟吗?那家伙……我还以为他终身不会收弟子的。” “为什么?” “嗯……”他又摆出一副不知怎么说好的苦恼表情,“各种各样的因素吧。” 说着说着,我们走到了千面湖中心的一个亭子,周围有些弟子正在练习御剑之术,在千面湖上练习,结果就是如果不好好练习的话就会落得个落汤鸡的效果,这也是出于三融师伯的“良苦用心”啊!虽然不知道那些师侄们能不能了解就是了。 除开三融师伯,以及在大殿中见到的两位师伯——有亦、有非师伯,剩下的还有妙无师伯、少德师伯,只不过这两位师伯鲜少露面,妙无师伯常年呆在静室内,不曾外出,而少德师伯则截然相反,云游四海,谁也找不到。 正当我发呆时,忽然有一个人歪歪斜斜地御着剑朝我这个方向飞了过来,这人并非是御剑之术不娴熟,而只是纯粹觉得这样很有趣罢了,所过之处,其他人纷纷绕行,生怕他会撞上自己,事实上,如果觉得和别人相撞,然后一齐掉落到水中是一件有趣的事的话,他的确是会这么做的,不过显然今天他并不想这么做。 貌似惊险、实则安稳地来到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少年的男孩,当然这是和身边的赵启相论,如果要我说的话,在这里显然找不到比我小的人了,所以通常情况下,我都安安分分地将其称为齐诺学长,这也是在他强烈的要求之下进行的称呼,事实上,除了方廉,几乎没有人恭恭敬敬地将我当做一个师叔,而方廉此举除了更加显示自己是个异类之外,也证明他其实骨子里是个再古板不过的人。当然也说不上是好是坏,只是世上的人各种各样罢了。 譬如眼前的齐诺学长,他性格中的跳脱简直达到了让所有师伯都为之头疼的地步,当然他在我们当中是十分受欢迎的,因为他做了我们平时不敢去做的事情,而且他将他的调皮捣蛋用到了创造一类的事情上,结果就是在所有弟子中,他所做出的东西都十分受到欢迎,譬如上有非师伯的课时,经常用到的一种闭目凝神贴,这其实是一种符咒,贴在眼睛上就会让外人看来十分认真,睁大眼睛认真听课,而实际上本人却闭着眼睛在睡觉,但是缺点是贴上了之后眼睛好像不会眨眼,因为这个符咒实则是一个反符,也就是说,睁着眼睛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闭眼的,闭着眼睛的时候是睁眼的,于是当众人都在睡觉的时候,眼睛就一动不动地睁着了,虽然看起来的效果十分好,但是整个班都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老师,这种效果其实是很可怕的,有非师伯也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端倪,顺蔓摸瓜地找到了肇事者,虽然给了他一点处置,也销毁了所有的闭目凝神贴,但是对齐诺学长来说,销毁他的东西比给他的禁闭处罚还要让他难以接受。于是他在禁闭结束之后,又进一步改进了符咒,终于达到了一种完美的效果,不过这一次他只是少量少量地卖,并且约定一次只卖十张,这样就保证了他的东西不会泛滥到被发现的程度,被改进的符咒我也有偷偷买过,发现贴上之后就算一直闭着眼睛也可以眨眼了,只是好像有些斗鸡眼的感觉,也算是一个小小的遗憾吧。 “嗨,小学妹。”他开朗地打了个招呼,“哟,几天不见多了个护卫。” 齐诺素来如此,他就是不愿意正正经经地和别人打招呼,好在赵启并未在意,甚至还笑着回了句,“你好啊,小朋友。” ……我擦了擦汗,看来赵启也并不是不在意啊。 本以为齐诺学长会针锋相对地反击回去,他可从来都不是个好惹的人啊,即便别人跟他无冤无仇,他也会抱着取乐的心态逗弄别人,谁知他此刻却叹了口气,没有理会赵启的挑衅,转而问我:“方怡师妹如何了?” 他自己也没料到做出的鬼火玩具竟然逼真到方廉对方怡动手的地步吧?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听起来都太夸张了,然而却是真实发生的。 我问他:“你干嘛不自己去看她?” 他耸了耸肩,“你说呢?” 我说:“早晚要被发现的,你主动说更好。” 他愁眉苦脸地道:“苏曳师父会帮我吗?” 我大怒:“你放屁!那是我师父!” 他嘻嘻一笑,摸了摸我的头,“你师父还不就是我师父,谁让你是我的小学妹呢。” 我一时不察没躲开,头发被他揉得乱七八糟,没好气地道:“我还是你小师叔呢。” 他笑嘻嘻地回道:“师叔在上,请受师侄一拜。”装模作样打了一个揖。 还没说完话,就听湖对岸传来一声声透云霄的怒吼,“齐诺!你给我滚过来!” 齐诺学长闻言,面上顿时惨兮兮的,“完了,偷懒被发现了。”他点了下我的额,“别忘了帮我说好话啊,小学妹~”说罢转身歪歪斜斜地飘然而去,途中差点撞到了一位认真练习的弟子。 望着齐诺离去的背影,赵启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年轻真好啊。” 闻言我诧异地看向他,一头黑墨般的长发,年轻俊美的脸庞,看起来成熟又优雅,“你很老吗?” 赵启却笑叹了口气,“比你们老得多哟。”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然而眼睛里却带着淡淡的哀伤。 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眨眼间他又恢复了过来,还是那副高傲而又十足从容的模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出现似的。 仔细看看,他的面容长得十分精致,尖尖的下巴、挺直的鼻梁,仿佛刻画出来的面孔弧度,五官恰到好处,颇有一种艳丽得逼人的错觉。……之所以说是错觉,是因为当移开眼神的时候,他的面孔似乎就平平无奇了,再怎么回想不过片刻之前见到的面容,却怎么也回想不起任何印象深刻的地方了。 大概我盯着他看的时间太长了,他歪着头打量着我,“怎么?” 我用一种颇有兴味的目光看着他,好奇得很,“你很奇怪啊……明明长得很好看,为什么总是感觉不到呢?” 他微微一笑,避而不答,转道:“你不是也很奇怪吗?” “我?哪里奇怪了?” “就冲苏曳将你收为弟子,就奇怪得要命了。”他不知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如果不是那家伙一直在护着你的话,我会把你抢过来也说不定。” 看着他摸着下巴这样饶有兴味地说着,好像还真的有这种可能,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不小心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但是从印象中来说我身后隔着好一段才是亭子边缘呢,不禁又吓了一大跳,浑身一个激灵。 赵启哈哈大笑,指着我道:“你这小徒弟还真有意思!” “别逗她了。”苏曳清凌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将手放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又很快收了回去,只留下白袖掸过我身边的淡淡香气。 师父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声音和人都是冷冷清清的,从他的行事来看,根本就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向前走了几步,轻轻一挥袖,然后周遭声音顿时消无,之前周围弟子的练剑声、落水声,三融师伯远远的呵斥声……这一刻都消失了。亭子还是那个亭子,只是周遭安静得可怕。 赵启也几乎是在一瞬间敛起笑意,问:“那个老头子快忍不住了吧?” 苏曳师父面容不曾动摇,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必担心。”说着,他从手中凭空变出一条水晶项链,仿佛由玄晶石凝练而成,只是稍微靠近便觉得寒气逼人。 还未等我发出疑问,赵启便了然地道:“这便是雪女的晶魄凝练成的寒晶石?” “那是什么?” “一种极为珍贵的晶魄,只有高级妖兽才有晶魄,在它们死后将晶魄取出,价值连城,不过晶魄保持的时间并不长久,很快就会化为各种形态,变成寒晶石更是万里无一……”赵启突然纳罕地喊了一声,“怪了!”他抬起眼看向苏曳,眼中闪着瑰丽而迫人的光,“那老头没把寒晶石拿走?” 苏曳师父神色还是淡淡的,“我给了他别的。”说罢,他偏过头,仿佛不想再提,对我道,“过来。” 我一步做两步地挪到他身旁,他蹲下身来,将就我的个头,伸手将坠着寒晶石的项链挂到我的脖间,瞬间凉意透骨,我打了个寒颤,就像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苏曳师父握着寒晶石,眉头微微皱起,指尖绕了几道复杂的弧度,红光一闪,随即那股寒意慢慢消退,而随着寒意一起消失不见的还有脖间的项坠,仿佛从未出现过,从头到尾仿佛杂耍一样神奇,我看向苏曳师父,他面色毫无波动,仿佛并不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也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愿,倒是赵启在一边忍不住咋舌,“把寒晶石都送给你徒弟,真够宝贝的。” 我摸向空荡荡的脖子,有些没有实感,只是有些茫然地看着苏曳师父,他早已起身,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似的,身姿如玉,面容秀美,总是一副稍显冷漠、高高在上,又有些冰凉的态度。 除了第一天收我为徒和我说得多些,后来几乎就没有怎么跟我说过话,这个师父,比我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难以揣度,有那么一刻我觉得,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个……送给我真的可以吗?”明知摸不到,我却还是不死心地探向脖颈间,自然还是空荡荡的一片,虽然刚来这里,虽然……没什么实感,但是,我也知道那一定是很珍贵的东西吧! “……?”苏曳师父只是用略显冰凉的眼神望向我,是的,冰凉已经是很温和的了,他的眼神通常都是冷冰冰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望向了赵启,心中庆幸,不是我和苏曳师父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哼哼哼哼哼~”赵启却仿佛对柱子突然很感兴趣似的,盯着看个不停,恰到好处地避过了我的求助目光。 “这个什么晶石,不是很珍贵吗?送给我真的可以吗?”我鼓起勇气又说了一遍。 苏曳师父道:“本来就是送给你的,不必在意。” “哦……可是很珍贵吧?”我不死心地继续问。 “还好。”苏曳师父的话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了。 “为什么送给我?”我无法理解,就算我是他的徒弟,这也太大手笔了吧?除非这是每个徒弟都能收到的……哦哦!方怡的师父有非师伯曾经也送给方怡一个礼物,这就是见面礼吗?原来见面礼是根据级别来送的,这样看来,我的师父苏曳真的是太好、太大方了! 我还在满心欢喜地发呆,苏曳师父却微微皱眉,问道:“你不喜欢?” 我一下子护住脖子,后退一步,笑嘻嘻地仰着脸道:“哪有?我很喜欢!” 见苏曳师父还在拧着好看的眉,我拍了拍脖子,道:“它很好看!” 赵启对此只有假装哀叹一声:“女人啊,你永远也猜不到她们在想什么。” 我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