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等到晚上,上门拜访的果然是京兆尹李岘。
这人当了四年京兆尹,前面几位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皆因京城这浑水实在不好蹚。走的深了,容易陷进泥里拔不出来,走的浅了,又怕风吹就倒雁过拔毛,非得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又聪明且不那么有野心的人才稳当,只是聪明人很难屈就,难找。
李岘的由头竟然是来送大理寺案宗。
陆卿看着时辰给他上了点茶点:“大人前日送我一张贴吃酒,今日又送大理寺案宗,这是要让我无以为报啊。”
李岘惯会扮猪吃老虎,一边道着不敢,一边又很实在:“如今大理寺没名分沾这案子,又找不着鞍前马后的狗腿子,下官好歹食君之禄,只好自告奋勇,这是永和年间颍川铜案的卷宗,您细阅。”
陆卿看也没看面前堆得小山一样高的卷宗,用扇子推开了:“卷宗有什么好看,有酒有茶,还是听故事。”
要说先前刑部那案子,李岘哆哆嗦嗦连个屁都没敢放,现在总算明白陛下是什么意思了,这铸铜案交到鉴道司手里,让他一家独大,还专门设了个巡按御史去颍川挖,是非得查出什么不可了,京城恐怕要变天。
京兆府就是京城的门,城中钱物往来,商客买卖,贵人升降,哪里出了问题都是他职权范围,总之无论怎么破城,先砸的还得是他家的门。
李岘摸了摸茶杯沿,到底没好意思去品,揣了一肚子的话,挑挑拣拣,总算择出来几句:“前朝铜案的卷宗里,也是有人在赌坊的‘馆子’里散钱,可大多是颍川往南的几州,往北却很是困难,皆因走水运的货都是大宗,有朝中看管着,容易被关口扣下。”
陆卿闻言,按照结案顺序将卷宗一目十行的看过,便能发现当年颍川以散药之名换假铜币的范围一直在颍川周边,并非不想上北方来,而是不能也不敢……
也就是说,如今往返于京中与南方的货和银钱,是因为有人打通了北上行船的关窍。
李岘又从怀里取出几张纸,越过桌案递给他:“这是近几日下官调阅的商货出入记录,其中大宗商船来往数十辆,以一旬为期,超过七千石的统共十三,可填报的这些通货单里却没一张记得是颍川府印。”
如此说来,早到的这船货物要么是别人准备的壮士断腕,要么是有人设计的借刀杀人。
陆卿只能选择明天带着禁军,将这船涉及假铜币流入京城的货查办,不痛不痒的罚一通,或者顺藤摸瓜找去颍川,不管刀枪剑雨还是兵来将挡,都怨不到户部头上。
打的真是好响的算盘,陛下早已布好的精妙棋局,竟被一只急着吃糕的哈巴犬扑没了。
李岘情知自己点了个马后炮,也没脸去看陆卿变幻莫测的脸色,只好陪着笑道:“大人,虽说这点货被抓了治标不治本,可好歹也是个警醒,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陆卿折扇敲敲打打,半晌吐出口气:“多谢,还望府尹出了这个门能缄口不言。”
李岘点头:“这是自然,自然。”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陆卿却觉得自己身后不仅没青山,只怕连个木疙瘩也是吝啬的,所以接了的帖子,还是得去。原本打算将户部推出来,让颍川反咬一口,左右往来南北的都是商人,就算背后有官有军,到了天子脚下,一样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可陆卿想了整晚,发现自己就算将人扣下,也甭想将狗尿浇在主人身上,索性与京中坊间那人做个买卖,在商言商,先将这个罪名给户部坐实了再说。
戴小黑的脸这回是真黑了,他冷飕飕看了陆卿一眼:“您要是想不开就算了,我就想留下一条狗命,跟着您太刺激,不然您行行好,打发我回去做杀手也行。”
做人不如做狗,当官不如当杀手,说的就是他了。
陆卿彻夜算计,整个人都是强打着精神,此刻没心思跟手下讨论不忠的一百零八种死法,上了马车便一言不发,车里还有两大箱假铜板,以及袖子里的大把银票。
金旗赌坊作为晋安城中最大的一处场子,进去便是一处高阔大堂,管你长桌圆桌,单双还是六博,都明晃晃的吵嚷在一处,满顶上挂了明灯,简直不必分白天黑夜。
这赌坊连着后面的‘馆子’,前面算筹典当,后面散药陪酒,直接一条龙送客上天。
陆卿眼见人头攒动,有人站在木椅上大声哭喊,笑疯了的也有,其中有一桌尤其热闹,赌客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恨不能杀红了眼,将自己亵衣裤都押进去赚个盆丰钵满才算完。
他递了帖子,下人便出来告诉主人请他先玩。
陆卿一点也不意外,攥着把财大气粗的筹四处乱转,这些纨绔公子哥败家用的玩意,他手熟的紧。
戴小黑挺替他心疼银子:“你随便撒两把算了,别将我给赔进去。”听说真穷疯了,押人上场的也有。
陆卿:“不,要玩就玩点大的。”
戴小黑挺神奇的问:“怎么着,我还以为富家公子哥都是逢赌必输,出来一掷千金的,没想到你还擅长这个。”
“不擅长,”陆卿掂着筹码,白皙的指尖十分灵巧,他笑:“但我擅长出老千。”
戴小黑:“……”
真不怕被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