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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个周,城市又被雨水淹没。  寒风、雨水,让人们措手不及。  裹得严严实实的,却总觉得有风混杂着雨水钻进衣服里,钻进每一寸皮肤,像噬虫一小口一小口撕咬。  老人更经受不住这北方突然变化的天气,在一个冬夜里被家人紧急送进了医院。  “就说让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就好,非要出去给我捡什么垃圾,一把老骨头了也不懂给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省心!”大女儿站在病床前一顿数落老父亲,她居高临下、趾高气昂,连带着缩在沙发角上的母亲也不放过,“还有你,以后可要看好我爸了,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这么折腾吗?”  她说完,病房里只剩下滴液清脆的声音,那么安静,让她有点想哭。  “爸……”她痛哭在病床前,“你醒醒看看我啊。”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瘟爷从未来过这家医院,所以找起来有些困难,跑了好几遍楼层才终于找到孙单礼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大白天的就像蒙上了一层烟雾。  他走到门口想好说词,却听见女人在病房里痛哭。  孙单礼的小女儿远在加拿大,里面的应该是大女儿。  他轻轻敲门,得到准许后才进来。  大女儿擦干眼泪看清楚来人,“是吴记者吗?”  瘟爷点点头:“慕名而来,不知孙教授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他把带来的水果放到一边的桌子上,注意到孙单礼的老伴已经睡着了,于是轻声道:“孙女士,我们出去说话吧。”    瘟爷当初能提出新年特刊的主题,有一半的理由就是听说了孙单礼老人的故事。  他和孙女士相识在一位作家的读者见面会,听到孙女士讲起自己老父亲的故事。    “他现在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昨天还晕倒了,我不知道让他接受采访是不是正确的。”他这人脾气一向很倔,媒体来采访一定程度上会给他心理压力的。要是以后一股气干到死,他们这些做儿女的都不好受。  “这倒是个问题,”瘟爷陷入沉思,不过他是绝对不会因此就放弃采访孙单礼,实话说,他认为这些采访人物中,就属他最具代表性了。  媲美炎黄老人,这个社会对善良无私的人一向饥渴。  瘟爷想了想说:“我想我们应该会有办法,让孙教授觉得这个社会上有很多年轻人也在努力做贡献,让他可以安心养老。”  孙女士赞同,“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嗯……”瘟爷瞥到墙上关于老医师的简历介绍,“或许可以找他历届优秀的学生,孙老桃李满天下,那些学生们一定会让他安心的。”  孙女士面露难色:“但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他们的联系方式,学生们的聚会我爸一般是不去的,除非有几个专门来家里找过他的。”  “没事,孙女士慢慢找,我们不用着急。”瘟爷看了眼时间,到了上班时间,他得赶过去上班了。  “那我先走了,有事孙女士给我打电话就好。”瘟爷说。  “嗯,您慢走。”    贺雨收到孙女士电话时他正在上课,手机静音。台下的学生明显比上节课多不少,坐在后排的个个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大概是蹭课的旁听生。  下课后他一边往回赶一边重拨电话,一个女生拦住了他。  她掏出干净的课本问他问题,是很简单的常识性知识,他们第一节课就讲过。  课本上还鲜有笔记和勾勒重难点,像是刚买的新书。  “你之前的书丢了吗?”贺雨给她讲完后,顺便问了句。  “啊,不,”女生有些窘迫,“我我不是您的专业的学生。我叫常龄。”  他并没有问她叫什么,再说他也记不住。贺雨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女学生,发现她只带了一本书和一支笔,身后空荡荡的,并且衣着单薄。  “你是哪个专业的?”  “金融。”女生又抬起头看他,仰起的脖颈露出精致的锁骨。  手里的电话还差一点打过去,贺雨有点强迫症所以现在跟学生说话简直是煎熬。  “多学一点也是好的,不过要建立在学有余力的基础上。”他说完便继续往前走,电话拨键终于点下去。  女学生还在身后喊:“谢谢贺教授。”    贺雨打车赶到医院,孙女士再一次打电话过来说老父亲已经醒了,谢天谢地。  他没有打伞,到医院门口时已经全身湿透,门口的玻璃门显示出他的狼狈。  原野发消息问他去哪了,他匆匆上楼匆匆回了一句:“今天中午自己糊弄自己吃吧。”    孙教授刚刚醒来,意识还不算清醒,他身边多了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是孙老的儿子。    孙女士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已经说明情况,她希望贺雨可以劝孙老不要出去拾荒,安心在家里养老。  而且说实话,他们一家五口人,每个都是高收入高学历,从来不亏待他吃也不亏待他穿,偏偏他退休后非要蹬个三轮车捡垃圾,八匹马都拉不住。    眼前的小老头瘦成皮包骨头,任谁看都觉得是儿女们亏待了他,然而谁能相信其实不是呢。  小女儿又打来电话,大哥告诉她老父亲已经醒了,让她不用担心。多伦多已陷入深夜,早点休息吧。  家庭和睦,妻儿健康,老教授还是放不下远山的孩子们。  他也曾和妻子手牵手到小店铺里买几件小孩子穿的衣裳,颤巍巍走到邮局寄到贺雨父亲那边去。  半个月后贺之清才收到包裹,几件秋天穿的毛衣和棉袄,已经让老人们感动得要落泪。  贺之清也曾经给他打过电话,给他拍过小央拉和其他孩子们的照片,给他看过冰川座座和西藏无处遮挡的明媚天空。  然后记住了他说:“老孙啊,我们这些当老师的,也不过如此啊,一辈子教不出几个真心真意的学生,倒是教了很多没脸没皮的有钱人哦。”  孙单礼以前也曾想过重拾老本行,去个小教育机构当个老师,但人家不要。  人的年龄一过65,便干什么都不会有人愿意要。  他的知识渊博,也终究变成了烂在肚子里的芝麻。  不过也还好,起码他去拾荒没人拦他,一个月赶上天气好行情好,一两千他能从白捡到黑,如数寄到贺之清那里去,再跟他聊几分钟的国家大事。  老矣,壮心未已。    贺雨不知从何劝起,他有些惭愧,眼前的老教授跟自己的父亲一样令人敬佩,是他无论从道德还是知识都无法睥睨的。  他也恨过父母抛下他去西藏支教,刚上大学,最想家那会儿,偏偏怎么打电话都没人接通。他实在放心不下,十一国庆坐车回家却只有空荡荡的庭院。  贺之清给他写的信直到国庆结束才寄到,这样的处事风格一点也不像他严谨的老父亲。  贺雨开始痛恨那些道义和奉献。  以他们风烛残年之力,贺雨苦笑,能有什么改变呢。    瘟爷说下一个采访对象是一个具有奉献精神的老教授。  “怎么还是教授?贺雨那个不就够了吗?”  “不一样。”瘟爷等到午饭时间,“你应该去了解一下他的故事,跟我去医院见见他吧。”  “呵,还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教授,不就是比贺雨老了点呗。”梅泽本是开玩笑,没想到瘟爷忽然严肃起来。  “你以为自己知道事情够多了吗,但你能有人家的奉献精神和道德吗,你不懂一个人的经历,就不要妄下结论。”这声不大不小,刚好全办公室的人都侧目过来。白璐倒觉得梅泽的话的确有些轻浮了,于是走过来:“跟瘟爷道个歉,”然后小声对梅泽说,“你现在在他底下做事,他相当于你的上司,不能跟以前那么说他。”  她当是多大的事呢,现在人家身份不一样了,她梅泽还要低三下四给人家道歉……一点玩笑也不能开……真是面子大。  但瞥到冬青那边,她竟然也在给自己使脸色,于是梅泽只好不耐烦的敷衍,哼了一句:“对不起。”    梅泽没大没小的后果就是被瘟爷带到医院里去见那个“奉献精神至高无上”的老教授。  不过此刻,她倒要感谢瘟爷了。  她见到了贺雨。  “贺雨,你也在啊。”她在门口见到了要离开的贺教授,很清脆的喊他一声贺雨,顿时感觉自己身份都不一样了。  “嗯,来探望我的老师。”梅小姐一看精神就不错,应该不是生病了。  “哦,我们也是来探望病人的。”  我们?贺雨这才注意到旁边的瘟爷。  “你好。”  “你好。”  无话可说,瘟爷已经不耐烦,梅泽只好说:“那就再见了,我们先进去了。”  “梅小姐再见。”    贺雨走了几步,最终还是停下来,回过头看了眼医院的玻璃门口。  玻璃隐约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身影,刚刚跟他打过招呼的梅小姐已经消失不见了。  雨落个不停,但他的身上幸好干了。    他并没有想出理由劝说老师,他一没有立场,二者,他早已自愧不如。  他跟孙单礼汇报了一下自己的近况,教学方面的进程,还有地质学方面的新发现。  其实并没有,他说的都是去年的。  去年,元旦以前。    孙单礼的大儿子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刚送走了贺雨又迎来了两个不认识的人,让他有些心烦,他借口抽烟出了病房,到了饭点儿老母亲也醒过来准备回家做饭,只剩下梅泽和瘟爷守着聊天意犹未尽的孙老。  “您……”梅泽见此人终于觉得有些熟悉,她似乎见过一个捡垃圾的老头跟他长得很像。  “梅小姐认识我么?”孙老慈祥地笑了笑。  “没……我就是觉得您长得很像我爷爷,不过他已经去世了。”梅泽又一本正经的瞎扯,希望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不要爬上来找她……  “哦,”孙老点点头,劝慰她说:“我们这把岁数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梅小姐也不要太想你爷爷了。”  “哎。”梅泽点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说:“那您以后也不要叫我梅小姐啊,您就叫我梅泽就好啦,多亲切!”  孙老开心的点头,连声说好。  “不过我捡垃圾的时候啊,经常有人跟我说我像他爷爷嘞,”孙老乐呵呵笑,大概是来了精神,话也变多了,“有些小孩啊还会专门等在小区门口给我递瓶子。”  梅泽想,他果然是!    瘟爷见他们相谈甚欢,也不准备打扰,梅泽这人嘴皮子一向很溜,讨老人家欢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掏出手机来给梅泽发了个消息:“孙单礼老人下着大雨还在外面拾荒,身子差才住院了,家人们都很担心他,不希望他再继续干下去。”  梅泽了然,又跟孙老嘴甜道:“那我以后可以叫您爷爷吗,这样我也算有个爷爷了。”  孙老点头,当然可以。  “可是爷爷啊,您现在一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在外面捡垃圾呢,明明我觉得您比我有钱啊。”梅泽苦笑。  “哦,这些都是他们的钱啊,我儿女们的钱,我一把年纪了,从老师的岗位上退下来,但是孩子你知道吗,在离你生活很远的地方,有一群孩子啊,他们渴望着知识,渴望被关怀,渴望食物,渴望温暖啊。”老人拍拍自己的胸膛,“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是能贡献一点力量啊。”  梅泽忽然被感动。  她从来也想不到,这世上真的有这么纯粹简单的人。  她也永远成不了这样伟大的人。  “瘟爷,为什么要劝爷爷放弃他的追求呢。我们本就是来采访他的伟大事迹,你却想让他接受完采访就撒手不干了,这不是糊弄大众吗?”  梅泽锋芒转向他,让瘟爷有些尴尬。  “呃,这都是,子女们的一片孝心。”  “哦,我看那,爷爷你尽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啊,这寒冬腊月里,也要讲究劳逸结合。我们是wy社的,听说了您的无私奉献的事迹啊,给您做一个采访专刊呢,今天就先来跟您打个招呼,看望看望您,您可得把身体养好啊,我可不要跟一个病恹恹的老爷爷聊天。”  孙老听完,哈哈大笑起来,这姑娘机灵得很,又讨人喜欢,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有灵气的孩子了。  “哦,好好好,我把身体养好,让你来采访我,行不行?”  梅泽猛点头,笑得花枝乱颤。冲瘟爷眨眨眼,还不是要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