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朝五十年,夜半。 像是被打翻的砚台一般,漆黑的以至无声无息的夜。远处,一座冷清的宫殿外静卧着一方池水,随细风的吹拂而荡漾。 临近池水,一枝红梅倚着宫殿的墙角悄然绽放。 一位老翁从宫殿中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凝望着那一方池水,样子像是望着自己珍爱的女子。 忽然,天上零零落落的下起了雪,像是在这夜中勾勒出一副动人的画。 老翁一笑,扭头间看到了开在墙角的红梅。他踉跄的走上前去,脸上闪过一丝欢喜,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他轻轻的把手拂上那枝红梅,不敢相信的说:“开花了,终于开花了!璊璊!”似乎身后纷纷扬扬的大雪与他无关,他只在乎着这枝绽放的花。 他的神情无比温柔,小心谨慎地抚摸着眼前的梅,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不能打扰到他。 过了许久,雪似乎下得小了些,月儿也出来了,想来怕是下雪的缘故,今日的月亮格外皎洁,照的大地也光辉灿烂。 老翁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匆忙的朝宫殿中的内室走去。那宫殿外面,锋发韵流的笔迹,清晰的写着“长秋殿”。 内室中,尽是些小女儿家们玩的玩意儿,除去这些,剩下的便只有与梅相关的物品。老翁急匆匆的走向寝宫,在卧床的下方,摸索了一会儿,然后从最里面摸出了个精致的盒子。 那盒子看上去并未有什么不同。且与大多物品相同,盒子的壳上,刻着一枝红梅,栩栩如生,让人无法想象是怎样的人才能将静物雕刻的如此巧夺天工。 但和其余物品相比也有不同之处,那盒子上还刻有一株菡萏,与那枝梅并蒂而开,十分惹人喜爱。 老翁打开盒子,盒子中,两支玉簪并排而放,一长一短,十分相衬。但,即便如此融洽,却仍有一处不和。那支短簪子像被折断了一截,即便修复的很好,可上面的裂缝还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老翁爱怜的拿起那支长簪子,轻声读出刻在上面的那龙飞凤舞的字迹:“许长安赠白予麒。”又从盒子中拿出那支短簪子,只是这支簪子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看不出究竟是什么,老翁情意绵绵的看着两支簪子,而后将它们放入盒内,又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拿起,放回那卧床最里面的地方。 叹了口气,老翁放好盒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慢吞吞的走出殿中,走至门时,他扭头,爱惜的看了看那枝开的旺盛的梅,然后,毅然的走出长秋殿。 到了夜晚,宫中大道上的人寥寥无几,老翁蹒跚的走着,几个刚入宫小宫女儿,小太监都一脸迷茫的望着他,似乎是在想着宫中何曾有这样个人物。 或许,老翁知道他多久未出长秋殿,所以,即使这些奴才都未向老翁请安,老翁也不生气,依旧慢慢吞吞的走在这条大道上。从长秋殿到九华宫不过半里,老翁偏偏走了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中,老翁看着高大宏伟的宫殿,眼底一丝感伤划过。 九华宫,是历代君主的寝宫,此外还可召见大臣,处理政务。 老翁站在九华宫外,目光悠远,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还是想些什么。 在宫外巡视的侍卫看着神情怪异的老翁,问道:“何人在此?” 老翁不答话,只从腰间拿出一枚腰牌冲侍卫晃了晃:“可认识这个?” 侍卫定睛一看,这人所持的竟是羊脂白玉篆刻的腰牌,这可是极少珍贵的人才可以拥有的,而如今宫中拥有这种腰牌的人只有一位…… “参见太上皇!”几人齐齐下跪,异口同声,旁的宫女,太监一听,也忙跑上前,随着侍卫一齐说。侍卫的声音雄壮威武,宫女太监的细长绵软,和在一起,说是震耳欲聋也不为过。 老翁虽贵为太上皇,可在长秋殿中默默无闻的过了三十多年,这样浩大的声势早已不多见了,一时便被震住了,过了一晌,才缓缓的说:“都免礼吧。带我去瞧瞧皇帝。” 一个看起来稍微年长些的宫女走上前,说:“皇上如今在批阅奏折,奴婢带您过去。” 老翁看了眼宫女,点头示意她带路。 九华宫,正殿内,一位年岁不小的男子坐至桌前,批阅奏折,他手持毛笔,眉头微微皱起,看起来十分疲倦。殿内除却毛笔碰触纸张的声音,剩下的皆是风吹珠帘发出的声响。 男子似乎被珠帘的声音扰得心烦,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拂下窗沿上的雪,将纸窗关紧。 “咚、咚。”敲门声响起,男子有些烦躁的说:“进来。”老翁听后,眼中涌上一股热流,他遣走身边的宫女,推开门,看着背对着他的男子,不禁哽咽:“久儿。” 男子听到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呆愣在原地,迟迟不肯回头。“久儿。”又是一声呼唤,“难道如今,你还在怨恨为父吗?” 男子缓缓转身,反问:“若儿臣不恨,父皇可信?” 老翁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盯着男子的眼睛,说 “那枝梅开了。” 但男子听到这句话,有些不可思议。想了想,忽然笑道:“那枝梅开了!怕是儿臣也不能再有何怨言了。” 老翁未说话,只是看着男子微笑。 男子从窗前走至老翁身边,看着如今因年老而萎缩的老人,不免几分惆怅涌上心头:“父皇,如今身子可还好?” 老翁低头道:“不曾有过什么大病。”说完,咳了两声。 男子听到老翁的咳嗽声,刚想询问几句,只因多年来的隔阂,最后只道了一句“父皇快些坐下。” 男子伸出一只手,想要扶着老翁,老翁巧妙的避开男子的手,径直走向椅子。男子一愣,望着自己落空的手,明明为亲父子,却因隔阂落到如此田地,不免苦涩一笑,然后迈步走向另一把椅子。 二人坐正,瞧着对方,面面厮觑。 一会儿,男子咳了一声,移开目光,询问:“父皇如今来找儿臣,是为何事?” 老翁盯着男子,迟迟没有回答。 在男子觉得有些尴尬时,老翁才对着男子说:“我想去瞧瞧你母后,她一个人在那儿。”说完后,声音已然哽咽。 男子一惊,睁着血红的双眼,猛地站起,快步走到老翁面前。老翁被这情形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站起,伸出一只手,想要安抚一下男子,最终,放下了。 二人不曾说话。过了片刻,男子的心情平复下来,老翁似乎突然意识到怎么回事,惨淡一笑,转身向门外走去。 触碰到门上的雕花,冷得彻骨。 “你为何要去看母后。”男子质问的话语传来。老翁扶着门的手放下,低着头:“我爱她,她……她也原谅我了。” 男子突然笑出声,老翁恼怒,猛然推开门,大雪飞扬。仅仅只与他谈了一会儿,原本已然晴朗的天,又开始下起了雪。 “母后没有原谅您。”男子毫不在意的吐出这句能让老翁瞬间点燃的话。 老翁听后,怒从心中起,转身冲男子吼道:“那枝梅开了!”“那梅开了又能说明什么?”男子质问道。气氛瞬间凝固。风从老翁背后刮过,寒风侵肌。 老翁转身离去,走前留下一句:“我大限将至。” 男子看着老翁走出去,没入一片黑暗中,感慨万千,他坐到桌前,思索着他是否错了,一会儿,冲门外喊了声:“来人。” 大道上,漫天风雪,雪片大量的散落下来,寒风刺骨,老翁如同之前一样,慢慢的走着,只是心境不同之前。 不管如何,回长秋殿的路依旧那么熟悉。老翁轻轻敲开了殿门,进去后,朦胧间,似乎看到了殿中亭上立着一人,翩若惊鸿。老翁痴迷的向前走了几步,喊道:“璊璊。”说完,又向前走了几步。 亭上的人儿忽的消失,不见踪影。老翁摇头长吁,自言自语:“走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会再出现呢。” 老翁走近亭子,抬头望天,泪与雪交加,滚烫而凄凉,他轻轻道:“长安,如果愿意的话,等等我可好。” 回到寝宫内,老翁思索半日,熏焚一味沉香,然后从桌上拿出一本经书,拿起毛笔,静静的抄写。一夜未眠。 第二日午时,老翁将经书抄录完毕,眼下乌青尤为明显。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雪,看着小池,看着红梅。 突然,殿外喧嚷起来,太监用尖细的声音喊到:“皇上驾到!” 老翁有些恼,一是人将这清净吵没了,二是昨日闹得不欢而散,今日却巴巴的又跑过来。 男子轻轻的叩了叩门,老翁索性将着门闭得紧紧的,不去理睬他。 男子见这情况,有些焦急,朝着门说:“父皇,儿臣有些事需要向父皇禀报。” 老翁想了想,打开门,让他进来。 男子进来后,当即跪下,对老翁道:“昨日,儿臣的行为过于急躁,父皇见谅。”见老翁不答话,便又自顾自的说:“为弥补过错,儿臣已派人准备去皇陵的事,约莫申时便可启程。” 老翁看他如此诚恳,叹了口气,将他扶起,说:“你先坐吧。”看到男子坐好,才道:“昨日的事本就不怪你,你本就认为是我害了你母后,我突兀的说要去瞧你母后,你自然会恼。” 男子笑了笑,问道:“父皇,你真的害了母后吗?” “不是我,也是我。”说完这句话,老翁站起,背对着男子,男子也不再说话。 老翁突然出声打破了宁静:“你母后并未葬入皇陵。” “为……为何?”男子愣住,不解的问。 “你母后她,生在后宫,长于前朝,从小就看遍了众人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她那么热爱自由的人,自然不愿死后仍然处于那样的生活。”老翁缓缓的说道。 “那母后如今在哪儿?父皇要怎么去瞧?”男子询问。 老翁看着窗外那枝红梅,回答说:“在衡国边境的一座山上,没多少人会去。我只需一辆马车,两个侍卫即可。” “那儿臣便差人准备。”男子冲老翁行了个礼:“儿臣告退。” 老翁点点头,男子便推门出去了。听着太监喊着:“皇上起驾。”老远了还能听见。 老翁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悲,坐了很久,然后轻轻的吐出三个字:“许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