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安两岁时,杜鸢得了重病,且医治了许久,却没半分好转,许榛也拿出极其珍贵的药材为她治病,但也是无济于事。她也知自己时日不多,便整日闷在屋内,几日下来面貌憔悴,形容枯槁。 许榛知晓杜鸢的心事,便常常处理好政务后,去长秋殿与她说话,解闷。 但杜鸢每每说不上几句话便咳嗽不止,有时甚至咳出血来。 杜鸢身子不快,许榛更是心情不美。 终于,在一日盛夏,杜鸢起身时,只觉腹痛难忍,等箬竹几人伺候洗漱时,便觉更甚,甚至吐出的污水中还夹杂着几缕血丝。 箬竹等人定不会查看她吐出的污水,也断然没有看到那血丝。好在倒水的老妪瞥见了这东西,急忙告诉箬竹等人。 太医来时,杜鸢已经睡着,箬竹正细细擦试着杜鸢脸上冒出的汗珠。 诊脉之后,许榛也得了消息,未换下衣衫便匆匆赶来,还未进门,便问道:“皇后怎样?”太医闻言,转身禀报:“娘娘心有郁结,积累成痨。” 许榛一摆手:“罢,你只说有无药可医。” “无药。” 众人深知痨病乃不治之症,可听太医如此说出这话,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许榛浑身一颤,疾步走到杜鸢床前:“都出去。”声音低沉又微微颤抖着。 众人眼眶泛红,一个个走出寝宫,太医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能看着许榛的背影,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待所有人都走后,许榛腿一软,扶住床榻。他掀起帷帐,坐在床上,看着杜鸢苍白的脸,握住她稍微冰凉的手,泪水顺着眼角悄悄滑落,但他似乎并未察觉,直到泪滴在他与杜鸢的手上,他才松开杜鸢的手,拭去自己的眼泪。 恰逢此时,杜鸢听到动静,慢慢睁开眼睛,转头看到坐在一旁的许榛。 许榛见她醒了,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拿了几个软枕放在她腰间,又掖了掖她的被子。 “妾身的病,是否严重?” 杜鸢突然握住他的手,轻声问道。 许榛抽回手,然后紧紧抱着杜鸢,下巴抵在她的肩头,轻叹几声,没有说话。 杜鸢看到许榛的模样,便已知晓。她笑了笑:“妾身已经知道了。”说着,她咳了几声:“妾身也知自己近年身子不爽,但没料到是如此严重。” “可有不舒服的地方?”许榛直起身问道。 杜鸢摇了摇头,再次握住他的手:“没有。”她见许榛一直紧张的看着她,不由一笑:“妾身与你也已好多年未曾这样说话了。” 许榛抱紧杜鸢,让她倚在自己的身上:“那今日我便陪你好好说说话。”说完,他反手握紧杜鸢的手。 杜鸢似乎笑了,也似乎没笑。她眯着眼睛,靠着许榛,有气无力地道:“皇上可还记得与妾身初次相遇的地方?” 许榛眼睛微润:“自然记得。你那时着一身鹅黄长裙,又戴个同色的面纱坐在长秋殿内与我母后说话,那时我便想这是哪家的女郎竟如此风姿绰约。谁知,这个如凌波仙子般的女郎最后坐上了长秋殿的凤椅,成为我的皇后。” “那妾身与皇上可是缘分。”杜鸢微张地双眼里满满的笑意,嬉笑地说出这句话。 “怎可不是?”许榛抵在她的头上,抱着她轻轻摇晃。 调笑过后,杜鸢的身子越来越僵硬,也越来越凉了,眼睛也睁不开了,声音越来越虚弱。忽然,她咳嗽了几声,然后猛得推开许榛,趴在床榻上,吐出几口鲜血。 许榛被她此番动作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忙扶住她,然后焦急地朝外大喊:“太医!太医!” 太医进来时,看见杜鸢的模样,便知已无力回天。他朝许榛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能为力。 许榛看到太医的样子,便知到了哪种地步了。他猛得闭上双眼,又猛得睁开。双眼已是血红,他曾想过无数次与杜鸢生离死别的场景,却没料到真正经历了,竟是如此难过。 他张口,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出去。”他抱着杜鸢微微僵硬地身躯,轻唤:“鸢儿。” 杜鸢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了,听到许榛的呼唤,她无力地张嘴道:“皇上,皇上,妾身已经没了明日,不知道在今日皇上能否答应妾身几件事?” 许榛紧紧的握着她的手,语无伦次地道:“好,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皇上,希望你能好好待长安,若非重大地国事,其余的事,请让长安自己做决定,甚至婚事,让她自己选择如意郎君。若你不满意,也不要强求她;不要怪罪太医和长秋殿的奴婢,我患病是因为心有郁结,与他们无关”杜鸢说完,费力地将手臂抬起,抚过许榛的脸庞,然后伸出一根手指细细勾勒许榛的五官。 “皇上能不能再唤妾身一声鸢儿。” “好,鸢儿。”许榛的声音早已沙哑。 “阿榛!”她抚过许榛的手臂缓缓落下,苍白地脸上绽放出一抹笑容,嘴角流出几丝血红。 “鸢儿!鸢儿!”许榛凄厉的喊声回荡在长秋殿内,回荡在众人的心里。 众人听到许榛的声音,便知屋内如何。他们齐齐跪下,一时长秋殿内哭声涌起。 箬竹暗下握了握拳,猛得站起,用力撞上了门前的柱子,裙袂飞扬。 屋内杜鸢嘴角血红,屋外箬竹额头鲜血淋漓。 似乎屋内屋外通通一片灰白,仅有这两处血红。几分凄凉,几分悲催。 九月,暑气即将过去,初秋的凉爽也将来临,只是对于元国,这月,却是极其悲怆地一月。 许榛拿出一副不朽的柚木为杜鸢做棺,请元国有名的几位绣娘花了六十天做了一件金丝百鸟朝凤正红镂空长袍作为丧服,又从国库中挑选了一百二十一件稀物当作陪葬品,甚至拿了稀少的羊脂白玉为杜鸢做了灵牌。 他将箬竹封为广宁县主,以公主之礼出殡。 杜鸢出殡足足花上了五十一天,比起历代君王还要更甚。 杜鸢出殡期间,有数人上奏表示出殡之礼过于奢华,会遭来百姓的不满。 许榛不做回答,置若罔闻。 他像往常一样,每日寅时起,早朝后,便去书院,有时让人请来公主,二人在书院坐上几个时辰。 夜间,他常去长秋殿,但只站在殿外,从来没有进去过。 杜鸢出殡之时,冯美人的女儿也恰到行周礼的时候。许榛原本就因为杜鸢去世,且还在下葬,所以并不想大肆操办,但因为公主此次并不只是简单的生辰,而是她的周礼,不得不隆重。许榛不爽,只将此事交给李夫人置办,还不准许大费周章,甚至大殿外的白绸都不许扯下。 冯美人不满,便整日在绛月轩内发脾气,在辛秀的身上留下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 她常常指着公主骂道:“你个没出息的,许长安周岁时举国欢庆,刚满周岁便能独享一宫,而你,皇上连你的周礼都交给那个李夫人。” 这位公主的周礼过得十分凄凉,喜宫的人去了十三个,而且大殿上只有寥寥几人,甚至她的名字也是许长安随口说出的。过了几日,有人有意无意的在许榛面前将许长安行周礼时的盛大与许玉涡行周礼时的凄凉比较。许榛觉得有些委屈了许玉涡与冯美人,便让许弱水带了几件珍贵物件前去绛月轩看她。 谁知,许弱水才踏入门,就看见冯美人掐着辛秀的手臂,指着蹲坐在地上,大声哭泣地公主,厉声道:“许玉涡,这名字也是许长安那蹄子给你的,你瞧瞧,不过死了个娘,皇上竟将她看的如此重。” “荒唐。”许弱水脸色铁青,快步走上前,一把抱起地上的许玉涡:“冯美人,你这是在说什么?” 冯美人被唬了一跳,连忙起身让出座位,然后半跪在地上,道:“妾身不知大公主驾到,失了礼数,还请公主见谅。” 许弱水冷笑一声:“见谅?怎会不见谅呢!冯美人可让我瞧见了一出好戏啊。”她将许玉涡放在另一把椅子上,然后状似无意地卷起自己的一缕长发:“我之前听织绣坊的佩姑说,她曾在绛月轩当差,常听到冯美人对辛秀说‘婢随其主’。可是,我曾亲眼看过辛秀打骂一奴婢,言语不堪,而今日又见了冯美人这一出,真觉得,冯美人那‘婢随其主’四字用的极妙。” 说完,她睃了二人一眼,唇瓣轻启:“你在背后议论了长安,若是被父皇知道了可该怎么办呢?”她用手撑着头,一副疑问的模样盯着冯美人。冯美人的脸吓得如纸般苍白,浑身发颤,像被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的。 许弱水看着她,露出一副蔑视的笑容:“你不必想着我不会将此事告诉父皇。你这在背后议论妃嫔及其子女已非一二次,第一次因为母后心善才放过你,谁知你竟死性不改,今日,你被我遇到,我可不会像母后般饶了你。不过你这般不知规矩。”她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难怪是些小门小户里出来的。” 冯美人一下瘫在了地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咬住唇瓣,用力握住双手,微微颤抖着。 许弱水不去看她的模样,冷笑几声,让婢女抱起许玉涡离开了绛月轩。 辛秀将冯美人扶起,又沏了一盏茶。冯美人轻抿几口,然后怒然将杯子摔在地上,滚烫的热水渗进她的鞋内,但她似乎没有任何感觉。 “公主真的会将此事告诉皇上吗?”辛秀悄悄揉了揉被掐紫的地方,问道。 冯美人的瞳孔可怕的收缩着:“当然,皇后若有她一半的勇猛,只怕死的人会是我而不是她。”她的样子变得有些癫狂。 “公主刚刚提到了皇后来接长安公主的那次事情,她怎么知道?会不会是皇后告诉她的?皇后会不会还告诉了皇上?” “不会,皇后如此懦弱不可能告诉皇上,也断不会告诉许弱水这些事,但是李夫人就不一样了,她是许弱水的生母,而且还有佩姑,佩姑可是当时领了许长安来的人,怎会不知道皇后与我的事,况且佩姑现在与李宛君极好,定是她告诉李宛君的!李宛君那贱人定会告诉皇上!”冯美人的声音由低到高,渐渐的吼叫起来。 “可如今又该怎么办呢?”她的声音又渐渐沉了下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我该怎么办呢?”她哽咽地说完这句话,然后慢慢地伏在了地上。 辛秀没有答话。她看着冯美人现在凄惨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 第二日一早,许弱水便将这件事还有一年前的那件事一同告诉了许榛。许榛气急,当即下笔写折子,让吕内侍带了去了。 “美人冯氏,骂辱妃嫔,欺负公主,识好恶耳,已犯禁忌,宫中规矩,应以谪冷宫,但念其事上佳,是故,囚绛月轩,永不得出。公主许玉涡付夫人李氏养。”吕内侍将手中的折子递给冯美人。 冯美人跪在地上,呆呆地接过折子,惨淡一笑:“谢皇上隆恩!” 此后,绛月轩的宫人们一个一个的都被撵了出去,安排在其他的地方做事,甚至辛秀如何求情都没让她再留在绛月轩。绛月轩曾经也荣华过一段时日,但也只是曾经了。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