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六年内,变故数多。许榛又得一美人选侍,三年得麟,封为汝嫔。那曾荣光一时的冯美人,已无人知晓。 而许长安在知事以后,便时时窝在弄梅小筑里,或跟着许榛去书院识书认字,常蒙面纱,不以真面目见人,甚至弄梅小筑里的宫人也没有全部见过她的容貌。 仲秋,清冷的圆月挂在天际,许榛召集名门望族举行仲秋盛宴,许长安一如从前,借故不参加,只送去手礼。 皎白的月光照在许长安的脸上,窗大开着。她举着本书,呆呆的坐着,目光炯炯地凝望着灯火辉煌的大殿,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昙儿端着杯杏仁茶轻轻叩开了门,见了许长安的模样,叹了口气,将杏仁茶放在一旁的小桌上,伸手关了被风吹的作响的窗,:“公主怎么又不去盛会?” 许长安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扭过头看向昙儿,撇了撇嘴:“我有些想母后了。” 她垂眸,像是受了委屈一般,声音低哑,哽咽道:“我本想去的,可我在大殿里看到弱水阿姊和玉涡得李夫人照拂,小五有汝嫔照顾,甚至更多的姊妹都能与自己的母妃同坐一堂,可我呢?仲秋是与亲人团聚的日子,可我除了父皇,再没了别的亲人了。” 昙儿一怔,抬手捻起她脸上被风吹乱的发丝,将她环在自己怀中,安慰道:“娘娘虽不在,但弱水公主,玉涡公主她们都是你的亲人。若公主不嫌弃,奴婢也是你的亲人。” 许长安从昙儿怀中钻出,抬着头,看着正凝视着她的昙儿,重新展露笑颜:“我怎会嫌弃昙儿姑姑。” 昙儿笑着点了点许长安的额头,轻轻推开她,拿过一旁还温热着的杏仁茶递给许长安:“不早了,公主喝了这盏茶就歇息吧。” 香炉中冒出丝丝暖意。 昙儿揭开香炉背上的透玉盖子,拿着香著轻轻拨弄炉子里的旧灰。待暖意涌上,她放下香著,看见一旁熟悉的银盒,不禁敛黛。 许长安起身,不着痕迹地拿开银盒放在别处,朝昙儿嫣然一笑道:“明日姑姑可否去花农处给我拿些红梅种子?我想去百花园里种花。” 昙儿盯着盒子看了一晌,疑惑地看向许长安,见她一脸平静,便点了点头道:“奴婢明日就遣人去领。” 忽的一阵风吹过,弄梅小筑里的白梅随着细风交织,缠绵着。 许长安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扭头间见昙儿举着烛灯正打算推门出去,突然喊道:“昙儿姑姑!” 昙儿一惊,推门的手猛得收回,手里的烛灯被胡乱放在一旁,她几乎是蹿到许长安的面前,扯开床幔,手上还留着几滴溅到的灯油:“怎么了?公主可是有不舒服的地方?” 许长安瞥到她手上的灯油,目光闪了闪,吞吞吐吐地说道:“明日,明日我想吃小斋的莲菂碧梗粥还有蟹粉虾饺。” “奴婢去吩咐着。公主早些休息。”昙儿看着许长安缩回了被褥里,然后替她掖了掖被角,拉上床幔。 她走到一旁拿起烛灯,看见了许长安藏起的银盒,疑惑地扭头望了望躺在床上的许长安,思索一晌后,迈步离开。 许长安睁开眼,透过朦胧的床幔,看向昙儿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在心中哀叹一声。 门外习习凉风刮过,掀起地上的落叶。 月色妖娆,许榛同各族喧哗至夜半,才散了宴会,王孙们醉醺醺的,晃晃悠悠的被自家带来的婢子一个一个的扶回去。 大清早便下了一场小雨,不多时便停息了,地上甚至连湿润也没有,就好像没有下雨一般。 昙儿早早的去花农那里领了些种子。回来时,许长安已被人伺候着起床,正坐在小桌前,舀着桌上的碧梗粥。 她看见昙儿,放下玉箸,起身,露出嘴角一抹梨涡,嫣然一笑道:“昙儿姑姑。” 昙儿走到许长安身旁,将装着种子的香囊递给婢女,然后掏出手绢给许长安擦拭嘴角,接着从一旁拿起件妃色薄褂为她穿上。 妃色的薄褂衬着许长安的脸色更加红润,竟有七分与杜鸢相似。昙儿望着她的脸,思绪却像是回到了从前,眸中瞬间凝起水雾。 昙儿不想让许长安看见她现在的模样,连忙朝外走去,边走边道:“奴婢去让人准备软轿。” 许长安没有注意到昙儿的神情。她拿起香囊,放在鼻下轻嗅,隔着丝线,从内溢出几缕清香,使她心情大好。 又听见昙儿的话,忙拉住她,“不用叫那么些人跟着。” 昙儿只得低着头,轻轻应了声。 天不算早,但宫道上已有不少的人。他们有的拿着笤帚清扫道路的灰尘,有的爬上墙扯下昨夜系上的红绸。 许长安倚在软轿上。今日她并未戴上面纱,所以宫人们清晰的看见了她的容貌,只觉杜鸢再世。 近百花园时,许长安突然看到水榭前站着个老嬷嬷,几次踱步,嘴里念念叨叨的,而且里头还不时漫着一股子酒气。 “闻嬷嬷你在那处做什么?”昙儿出声询问。 闻嬷嬷一惊,转身见一美人被昙儿扶着下了软轿,便知此乃许长安,连忙行礼:“老妪见过公主。” 许长安正欲让昙儿扶起她时,又嗅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皱了皱眉,问:“里头是哪位郎君?怎么到了此处吃酒?” 闻嬷嬷见许长安皱眉,满目惊恐,答道:“这是败国遗子,没有多少规矩,非要来这儿吃酒,婢子这就让他回去。” 许长安瞥了一眼水榭,正想说些什么,就见从水榭里走出个翩翩公子。 “嬷嬷,你旁的那位小娘子是何人?”他带着一身酒香,步履款款走到许长安面前,微眯着一双眼睛低头看向她。 许长安向后退了几步,抬头仔细看了看他。面前的男子眉宇间虽仍带稚气,却满是英气潇洒,剑眉星目,唇若涂脂,丰神俊秀。 她看向他的眼眸,里面全是自己的影子,不禁羞红双颊,连忙垂首。 昙儿看着面前的男子,又见许长安绯红的脸,娥眉微蹙,挡在许长安面前:“附近均乃皇宫女眷的住处,男子不得轻易走动,郎君今日在此吃酒已犯大忌。”微微侧脸对着闻嬷嬷“还不快快去收拾了回去,仔细别人看见了,向上告了你去狱庭作活。” 闻嬷嬷脸色青白,低着头,瞠目结舌,卑躬屈膝:“婢子,婢子这就收拾,这就收拾收拾。”说着便往水榭赶,经过男子身边时,咬着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男子低着头,像是并未看到。 但是通通被许长安看到了,她眄了一眼闻嬷嬷,见其佯装匆忙,脚步却十分的慢,便露出一副冷笑,“罢了,嬷嬷也不用急,这百花园四周也无人,且慢慢整理。”最后几字放慢,尾调上扬,显出几分嘲弄。 她拉过昙儿:“咱们去虢河边,那儿的梅开的最好。”她朝着男子微微点头,男子侧身,她从他身边走过。 一直到她的人影不见,闻嬷嬷战战兢兢的神情才消失殆尽,她完全没有听出许长安方才话中的嘲弄,相反还因此沾沾自喜的。 又想起刚才昙儿的话,立即鼻孔出气,冷笑一声,似乎很是不屑一顾。 “闻嬷嬷。”男子清亮的声音响起。 闻嬷嬷一惊,以为昙儿回来了,连忙将头埋在胸前,恐状万分。 半天无人说话,闻嬷嬷抬头,左瞅右瞅,就见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虢河方向,不禁嗤笑一声:“呵,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就妄想公主,人家可不是你能肖想的。”说完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 男子站在她身旁,低首,双手握拳,额上青筋纵起,努力扯出一丝笑意:“不劳嬷嬷费心,予麒自知身份不雅,定不会对公主痴心妄想。”他说完,抬眼望了下虢河,没有看见许长安的身影。 “刚刚那位姑姑说的不错,予麒在此处吃酒已是不便,还请嬷嬷替予麒收拾水榭残局。”白予麒仪态翩翩,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还未看闻嬷嬷是何种表情,便迈步离去。 那边虢河处,许长安蹲在地上,伸出白净的小手无意识地戳弄泥土,脸上带着一丝红晕。 昙儿站在许长安身后,看着她的模样,已知她春心萌动,脸色微沉。 一旁的花农打理好自己的职务,走了几步走到许长安身旁,见她拨弄的泥土已经散了,“公主,这泥已经过软了,种下种子也覆不住,公主不妨去那儿看看,那儿的泥种些花草最好不过。” 许长安愣了愣,直起身子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周围空空荡荡的,“这儿的梅花呢?莫不是还没长出来。” “若是此时还没长出来,奴才的脑袋怕是留不住了。前些日子,皇上让人把这儿开的梅全都移植到长秋殿里去了,那里本就有一颗参天梅树,这些小梅苗再栽过去,得有多好看。”花农摸了摸自己下巴上长出的胡子:“他们栽的时候,奴才去看过,满满的都是红火一片,香气扑鼻。” 花农微眯着双眼,手轻轻地呼扇着,似乎还陶醉于那时的香气。 看着花农的模样,许长安和昙儿对视一眼,乍然笑开了花。 花农听见二人的笑声,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呵呵一笑。 许长安起身,走到花农说好的地方将种子一粒粒的种下去,弄好后,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从身上取下手绢,擦拭自己的双手。正擦着,突然抬头对昙儿道:“长秋殿如今可能进去?” “怎会不能。” 许长安收好手绢,手撑着下巴,咬了咬嘴唇:“不妨咱们去那儿瞧瞧?我也想去看看母后生前所处的地方。” 昙儿一怔,她知道许长安思母心切,只是在长秋殿中,她曾有一个宛若萧娘的主子,也有一个近乎于同胞的姐妹,但却通通殒于长秋。 “公主,奴婢……奴婢身体不适,前些天,皇上赐给公主几个侍婢,奴婢去遣人叫她们过来,公主挑一个二个,让她们陪你去长秋殿。”昙儿面色苍白。 她不是不想去,只是不敢去。 许长安方才就见昙儿一直低着头,神情恍惚,虽狐疑,却也同意了。 昙儿留了许长安一人在百花园。 许长安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空旷的虢河,又去跟花农说了些许话,忽而想起将才的男子。 她走进水榭里。水榭已被闻嬷嬷打理干净。她伸出手,抚摸石桌,石椅,然后闭上眼睛,想象着男子在水榭时的动作。睁眼后,学着男子走路的模样。走到水榭尽头,转身,眼前划过一片洁白,她伸手拿过,上面画着幼时的她,哭红的灵动的双眼和不知怎么露出的梨涡。 画上的落款。 “白予麒”她轻轻念出。 她惊喜,脚步匆匆从水榭走出,站在台阶上,看见百花园旁的小院儿。她焦急地张望,却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小院儿里,男子站在许长安对面的位置上。 二人中间一墙之隔,他在墙内,她在墙外。 忽而,习习凉风刮过,掀起地上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