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 我忘不了在此之前,我的生活是什么模样。入夜时,我回到黑暗里,重回到她镜子的背后,手抚上去,迫切地渴望着能够穿过这冰凉的玻璃。现在我做到了,如坠极乐,纯粹且简单。有时我连孩子都不介意了,比我想象的更加不介意。克莉丝汀爱我如常,她会留心体现出来,哪怕是一次也好,我多希望自己能给她更多的爱,我非常希望这个想法成真。 我们的生活围着孩子的需求转,克莉丝汀不会让她哭的时间超过一分钟,就算我坚持认为宝宝应该知道她不能指望我们一直呆在她身边。克莉丝汀太过关心孩子,怕她以为自己被遗弃了,以至于她是不会把孩子放下,或是放任她大哭的。 我知道她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就算有我在打点一切不直接和宝宝接触的活儿,克莉丝汀还是会找办法“帮助”我。我——尽管自己感到耻辱——有一次朝她发火,叫她去管孩子,而不是洗衣服,因为我根本没叫她帮忙。 “但是你得给自己留些时间。”她提出。 “牺牲你的时间为代价?”我反驳。 “可我照顾她根本不费力,并且我也从中得到了乐趣,但是你……你却没有。” “你觉得我没有……?”我茫然地发问,“获得乐趣?我在照顾你,你觉得这对我来说不好吗?我的余生只会为了和你在一起而努力,我想让你从孩子那里获得乐趣,不要被我完全有能力胜任的活所困扰……是啊,看到你不用像其他的母亲那样操心,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愉悦了,这种愉悦无以言表。” “说真的?” “我为什么要撒谎?” 她微笑着:“因为你爱我,谢谢你……现在让我吻一下。” 我低头吻她,这触感在我心中燃气了一束火苗,她心满意足地轻声哼着,我知道我该放开了,毕竟她怀里还抱着宝宝呢。两个人中间夹了这么个难对付的障碍,难有欲情可言。 不过,她不让我走,她伸手抚向我畸损的脸颊,她知道那块部位比其他地方更需要爱抚,无论何时,只要她的指尖轻轻擦过那里,我就浑身颤抖,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更喜欢这种抚摸。她的嘴唇紧紧贴在我的嘴上,牵引着我,消弭了我的防备。 孩子呜呜发声,也许是感觉自己没得到足够的注意,克莉丝汀和我立刻停下了,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我已经开始想念她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时分了,现在,她总是很累——不总是精疲力竭,但是就是很累。宝宝在非惯常的时间吵醒她,我是习惯了,但是她却不习惯。这榨干了她的精力,她试着打盹,可她又说那都没用。 她的朋友们一周造访一次,来和孩子说说话,这让克莉丝汀自豪极了。每次她们离开后,我下楼来时,总能看见她挂着微笑。这让她再度充满活力,直到宝宝再一次把它汲干。我怀疑在大多数情况下,她是否知道自己的疲乏,对我来说倒是明显得很。 她怀孕的那位朋友提出在某晚帮我们带带孩子,我们也该有个二人时光了。克莉丝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位女士想为自己将来带孩子做一些准备,这样也可以帮我们获得急需的休息。 可是,就在这美妙的夜晚来临的时刻,克莉丝汀一直在担心孩子。 “喂她之前,要确保你已经试过牛奶的温度了啊,”她跟她朋友说,“她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把她裹得紧紧的,这样她才不会觉得孤独。” “她会没事的。”我担心克莉丝汀想改变主意,“她会很好的。” “我、我知道,”她笑着对朋友说,“我非常相信你,劳拉。” 她最终还是让孩子留在人家那里了,但是在回家的路上,她不停地问我要是忘掉什么东西了该怎么办,我快抑制不住自己的恼火了。 “还有,如果,”她又说了,“如果我们忘了-” “克莉丝汀!”我大声说,“我的爱,这是一个月来我们唯一拥有的独处时间,我不想你老是担心薇奥拉的事,她是个好照顾的宝宝,你说过的。如果她被人抱着,她就会满足。” “是的,但-” “别。你能不能今晚把她的事忘掉?我们可以开瓶香槟,吃顿好的晚餐,然后……我希望我们能……” “我知道,亲爱的,但是我就是止不住担心。这是我第一次没有亲自照顾她,我知道她被托付给了好人家,但是……对我来说就是很艰难。不过我确实想吃顿好的,和你一起演奏音乐……我就是不能保证我会一点都不担心她。” “怎么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呢?我明白,你爱她,但是你不累吗?” “当然累,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周我也很累,你知道的,但是我坚持了下来,那是因为我爱你,尽管我那时还不是很懂,但是,你也很疲惫啊。” “和我没关系,这是为了你好。” “连我担心自己的孩子都不被允许了吗?这有害我的安康吗?” “今夜整晚,我不希望你分心,或是焦虑。” “你觉得我分心或是焦虑了?我控制不住,她不在我们身边了。” “和一个你信任的朋友待在一起。” 她恼怒地叹息:“如果我们整晚都这么无精打采,那这就根本起不到放松的作用。要是我们还继续为我的焦虑而争论下去,我倒宁愿让她和我在一起。” 她双臂交叉,语气加重,嘴唇颤抖,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摩挲她肩膀。 “我只想让你放轻松,不希望你还想着她。” “我是她母亲,”她的手落到腿上,“虽然不是真的……我的确想和你一起放松,但是我不想就我脑子里的想法和你争吵。” “至少,别谈她了,好吗?” “我尽力。” 我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回答,否则我就是在冒让她回去接薇奥拉的风险。她需要休息的时间。 一回到家,我们就一起做了晚餐,并享用,一开始有些拘谨,但是夜晚渐深,我们也逐渐放开,她让我演奏一些自己作的曲子,还唱了一首我写给她的歌,伴随着灵魂中所有的光辉。几个小时来,我们仅仅就耽于做这些事。没有渴求的哭声打扰我们,没有要洗的衣服,没有要冲的奶粉,什么都没有。 我还是隐秘地希望着我们从来就没有这个孩子,她唯一的好处就是能给克莉丝汀带去快乐,而如今在克莉丝汀的疲乏之中,这种快乐只以黯淡光线的形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就算是过了一个多月,对这孩子我还是毫无爱怜可言。一点也没有。我怕她远比爱她多得多,她会把一切从我身边夺走。 不过,我也曾不想让这种想法留在我心里。我想以不同的方式来体会,我想像克莉丝汀一样爱这孩子,不是撒谎说她很漂亮,而是从她的眼里看到这种美。 也许经历了这么多以后,有一个家庭的确很好,只不过……我说的是一个真正的家庭…… 克莉丝汀在客厅里沐浴,她叫我帮她洗,她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她知道水不会隐匿她的美。随着夏日渐深,她苍白的皮肤上到处生着斑,她的鼻子上布满了小雀斑,脸颊也是,胳膊,腿,甚至是小巧的脚。她表现出一副顺其自然的样子,所以每当我们亲密的时候,我都会故意对它们评论一番,无论如何,这又不难。 “接下来你还想干什么?”她调笑道,“我们还有半小时。” “你想干什么?” 她整个身子红了,“在没有打扰,或是不被疲惫所困的情况下做/爱,我希望我们过会儿就去睡觉,但是这件事不得不做……帮我擦干身体好吗?” 她站起来,走出浴缸,身子还因为羞涩而泛着蔷薇色,我更喜欢她自信的样子,但是说实话,无论她什么样我都喜欢。 “你有没有见过那副关于维纳斯的名画?”她拧干头发的时候,我问道。 “呣?我想我看过,别告诉我说我像她啊-” “你不像。” 她眨了眨眼,顿了一会儿:“噢。” “我的意思是,当然啦,你比任何画都美。” “那雕像呢?” 我耸了耸肩:“雕像没有雀斑。” 她咯咯笑了,然后抿起嘴。 “我有没有漏掉哪里?”她转身看了看。 “没、没有。”我努力挤出这几个字。 无论我看过多少次,每次看见她时,我总是几近窒息。 她又笑了:“嗯,那继续吧,你不吻我吗?” 在我臂弯中的她,呼吸是如此急促,我低声对她说了千万遍,我爱她,而她也用同样的话语做无尽的回复。在我遇见她之前,我从来没听过这几个字,至少从没有人对我说,这是所有语言中最为美丽,也是最能让人心满意足的句子了。 也许这也是因为我太过爱她,比其他伴侣之间的爱意更为浓烈,因为我从没爱过别的能与她相比的东西。除她以外,我可以抛却一切。甚至连她柔软的唇或是夜里她的温暖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她在我身边,如此我便再也不会孤独,不会不被人爱着。 我体会过愉悦,但是这根本不是和克莉丝汀做/爱时最美妙的部分,而是从中展现出的她信任着我,我是安全的。我完完全全被温暖和爱包裹,没有什么能让我从中剥离,没有什么能伤害我。来去匆匆的愉悦和安心地被爱比起来不值一提,而且除了我自己的快乐以外,我更希望克莉丝汀能快乐。大多数时候我都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克莉丝汀使我无法自持,克莉丝汀,我的脑子里都是她:她美妙的悄声叹息,她靠着我时的触感,还有明显地让我知道她在极大地享受着我的爱意。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爱着另一个人更美好的事了,互相深爱除外。 这次我尽力不哭出来。做完以后,克莉丝汀还昏厥在喜悦当中,肌肤灼热,呈现蔷薇色,我祈求自己不要眼泪汪汪,像个小孩子一样。我总是被她爱着我的事实弄得不知所措,在承受不了的时候,只好哭出来。这种愉悦只能通过泪水来表达。 她看穿了我的想法,环抱住我,像抱那个她喜爱的小孩一样,并把我的头放在她最柔软的地方,她的手爱抚着我畸形的那块脸,这让我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我受不了了。”我的声音微弱。 “那就不要再忍了,”她吻我的前额,“我一点也不介意,我都像这样把你抱着了,我还有什么可介意的呢?” 我的呼吸发颤:“我们该……回去接孩子了。” “你准备好了就行-” “我准备好了。”我擦掉泪水,开始穿衣服。 “那就照你说的做吧。” 我穿好衣服后,就开始帮克莉丝汀穿,我帮她比她自己穿要容易多了。 “谢谢。”她说着,在我唇上吻了两下,然后又是第三下。 我们回去接薇奥拉了,克莉丝汀因为再次见到孩子而喜出望外,她和朋友谈了会儿,又对着婴儿呜呜说话,一片黑暗之中,我坐在马车上等着。 她终于离开了他们的房子,我搀着她上车,她笑得非常灿烂。 “万事顺利,我根本没理由担心呀!” “我说过的吧。” 她调皮地轻推着我的肩膀:“是,你说过啦。” 然后,她的视线回落到她的孩子身上,我则目视前方,启程回家。 她很开心,这就够了。我坚信这一点,同时又痛恨自己缺乏情感管理。只要她高兴就够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开心呢?为什么我自己的一部分就那么冷酷尖刻,超出了我自己的控制?首先我无权这个样子,其次,我不想要这种感觉。 “我觉得我们应该一个月来一次,”克莉丝汀说,“让孩子远离我们一段时间。” “只要你高兴就好。”我还是直视前方,避免我眼睛里的满足让她给瞧出来了。 “这么做更多是为了你。我知道,当我不再是完全属于你的时候,你一定非常难过。” “谢谢你说得这么直截了当。”我反讽。 “埃里克,别像这样子和我说话。是直接了些,因为这是实话呀,而且很有道理。你怎么就不能,我想找个好点儿的词来着,你怎么就不能对我有独占欲呢?” “因为我该比现在更爱你。” “不,不是的,以前,你该改的地方,你都在改,但是这一点是你已经改好了的。你非常爱我,只不过是你太缺爱了的缘故,你当然会想占有整个的我。沮丧就对了,亲爱的埃里克,我不介意你的沮丧,应该的。这一切发生太快,你都没有时间准备,我注意到你喜欢预先打算好事情,当你没有这个机会的时候,你就会靠本能,而之后的结果往往不太好……我不介意你沮丧这么一阵子或在心里做计划什么的,但是我的确希望你能克服这个,就像克服我曾对你提出过的种种让你为难的要求一样。” “你……是怎么比我自己……还了解我的?” “母亲的直觉。”她微笑。 “你是个很棒的母亲。” “谢谢,我在努力做好……你也会是个很棒的父亲,只不过需要一些时间。” 我点点头,尽管心里存疑。 “今晚真美好啊,”她叹了口气,抬头仰望缀满繁星的夜空,“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月亮,非常清晰的那种。” “我曾经过的是一种不见天日的生活,”我仰望着,忧郁地告诉她,“直到你告诉我,我才知道天空有这么美丽……我以前甚至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你教会了我一件类似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美。” 她靠到我身上,吻我。我在想,上帝的天堂得是怎样一幅图景,才会比这种尘世的愉悦更加美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