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有信绕到胡家的后门,颇富节奏地叩了几下门,一时又闻得门内反扣了几下门,武有信便守着小门一声咳嗽,那门呀的一声轻轻打开,一段桃红绣花的袖子沿着门缝半露在外,开门人的脸却隐在门后看不真切。武有信嗅到那熟悉的香味,三两步闯入,一手搂住了就亲,一脚反踹将门带上。 白素珠一户户将房舍数来,数到第六户停了步,若所料不差,这就是与许仙做亲的胡家了。方欲穿墙进入,见正门台阶上落着零碎的黑泥,远远地洒了半条街。她走近看了看,微微点头,泥中分明带有白菜的清香,而附近数百家,只有胡家一门以卖白菜为营生,想必地上这泥,是清晨时分胡老汉挑了菜出去叫卖时抖下的。 忽有一位布衣方巾的方脸青年也溜达到胡家门前,时辰尚早,附近几乎没有其他人经过。青年眼神虚飘了一会儿,望着地上的菜泥嘿嘿一笑,沿着墙贼头贼脑地绕向后门。白素珠心下起疑,仗着身形隐去,跟着他一直到了后门前,目睹了那段见不得人的暗号交接,更觉古怪。眼见那人已入了院子,白素珠不及多想,轻轻一跃坐上墙头,居高临下向内看个明白。 却见一个娇俏的女子挣脱了那青年的怀抱,掖上略有凌乱的衣襟,往一个葡萄架下坐了,回头又瞅了他一眼。那青年舔舔嘴忙跟上去,只听那女子用手指着他悄悄说:“瞧你馋得这样。”那男子道:“真不是馋,你爹都要把你嫁人了,我是急的。” 女子娇滴滴一笑:“急什么?就依你的法子,一准能治死了许家的小子。到时候我未过门先守寡,满头晦气。本朝又不似别代,从不强求守孝守节,凡事只凭良心而已。我年纪轻轻遭此横祸,一时更没什么人来求娶了。眼见年岁渐长,恰巧你这远房的武家表哥怜我爱我,愿意娶了回去做夫妻。你这般有情有义,我爹哪有不应之理?” 那男子抚摸着表妹的发梢,不无委屈地道:“可是你新婚在即,又是女儿家,难保不先被那小子占了便宜去。” 那女子甜蜜地倚上那男子的肩头,道:“有信哥,你放心,那小子是出了名的呆,脾气既好,力气又没多少,光会读书又念不出书的废物,活着也是白活着。我们小门小户的,又请不起什么丫鬟仆从,他要提早拜访丈人,少不得得我奉了茶备了点心送去,露一露面就走,我找个机会用你给的药让他服下,尽早就让他回老家去就是了。” “不成,我不放心,我哪儿能放心?水莲妹妹,这些年你还不知道我……”那男子一面说着,一面早凑上表妹的耳边,细细说了许多不堪的话。 那女子一声嘤咛,想到多年私情不久要美梦成真,一时脸红耳赤,粉拳团团撞上表哥的胸口,嘴里刚要说声什么,耳听得一个老汉在门前叫喊:“三丫头,三丫头,出来给老爹开门!” 两人一惊,武有信着了慌,狼狈而去。 胡老爹今日行了大运,没出十里路,道逢俞老爷家杀鸡摆酒,赶着要新鲜的菜果招待贵客。俞家的下人一看老汉的白菜不错,忙拦下包圆了。老汉收了钱,遂喜滋滋往家赶,见天还早,准备托人去隔壁村请大女婿、二女婿一家来商量小女儿的婚事。 胡水莲在后院应了一声,挪过一盆花挡住武有信留下的脚印,又打乱了附近的杂草,估摸着不细看就看不出痕迹,这才跑去开门。 白素珠先是冷眼瞧着,听到后来,连心也冷了。看武有信要溜,施法绊了他一跤,谁知他急着要躲,竟不怕疼,爬起来胡乱掸了两把,也不敢开门,攀上矮墙就往外跳。 跑了几条街,料定再无人能追来,这才舒口气,沿着湖边行来。他路过平津渡口,恰好肚中饥饿,想起附近的一家包子摊倒合胃口,于是左拐右拐进了画扇街买来。站在一侧,正吹着热气,对面又恰是李公甫家,武有信盯着“李宅”二字恨恨看了几眼,复低头又大吃起来。 许胡两家的婚事,订在下月初七。 半个月以来,青蛇和白蛇分别在暗中看着许胡二家的动静。李宅里自然是许娇容为许仙布新房、打家具,忙得不亦乐乎。胡宅中则花开两头,一面是胡老爹和姑爷们内外打扫、置办嫁妆,另一面是胡水莲和武有信常趁人人皆忙无心留意时,或私会于墙边,或密语在窗下。这一日夜半,此二人又秘密在内院小门旁嘻嘻哈哈哈磨磨唧唧,直把个在卧室门外倚着栏杆打盹的青蛇烦得牙根痒。再听了一会儿,无非是什么你想我么、我总挂着你之类,翻来覆去,没完没了。青青十分不耐烦,找了朵带露珠的茶花大嚼几口,索性回家去了。 才进家门,却见白素珠在厅上站着,手里拿着一封信在灯下细看。青青也不在意,昏头涨脑地向椅上一趴,刚要向姐姐抱怨两句凡间的琐事真无趣,忽然想到白蛇此刻本应在李宅附近守着,正如自己本应在胡家盯梢一样。可事实上,姐妹俩都回来了,她不由问道:“姐姐,我是要来偷懒的,你是……?” 白素珠收起信纸,似笑非笑:“我也是来偷懒的。” 原来这日傍晚,白素珠正站在厨房外偷看许娇容和几个家仆做菜,只见一个小童从外走来,到了白素珠眼前行了个礼,继而奉上一封信,没头没尾地说道:“家师问道长好。近日有一事要麻烦道长,若有什么缺的,弟子们也都已备好了,乞请道长不要推辞。”说毕也不答话,三两步走开。 白素珠莫名其妙,按说她随时隐身,常人是看不见自己的,怎么这小童旁若无人就找来了?及至拆信一阅,才知是俞府的树精老怪遣人送来的,老怪既是有些法术的,弟子能破解一些简单的隐身术也不稀奇了。信上先谢过了那日赠药之好,又提起老怪要闭关七日,这七日之内恰逢俞老爷的夫人遭阴煞之噩,稍有不慎便危及性命,这本该由老怪化解,无奈如今却不能了。忽想起白素珠这同道中人来,便请她照看几日,好歹别使其损伤太过。 白素珠见信上行文不软不硬,一副出尘语气,本懒得去理会。夜半时分,待许仙一家都安睡了,闲极无聊,偶然仰头占星,果卜得东方隐隐有金光,其势尚弱,以白蛇的道行来说,消解是极容易的。她连日来看惯了李宅日常,也想换换口味,估摸着不过一日就能完了阴煞之事,遂回家暂作休养。 次日一早,白素珠命青青仍旧去胡宅盯着:“昨日听许家姐姐说起,她今日要去胡宅议定婚嫁事宜,过两天再带着许仙亲自拜访,到时再注意就是了。横竖今日没许仙的座儿,你就当去他家看戏罢了。”自己则隐身徘徊在俞府左右,因为化煞时必要脱去肉身现出真元的,她才犹豫着编个什么名头扮作什么人混进去才好,冷不丁从侧门里跑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留着八字胡子,一把拉住白素珠,咧嘴笑道:“萧老六,怎么是你来了?”竟亲亲热热携着白素珠进府去了。 管家还在喋喋,白素珠不知何时披上了一身读书人装束。定睛看时,这管家不是别人,却是昨日那小童化成,想是老怪平素亦扮作家仆模样在俞宅里来往,凡消灾解难避邪一应事情方能做得自然。只是昨日的小童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不料偏装作了如此市侩滑稽的一个凡人,白素珠忍不住对那管家说道:“也是难为你了。” 管家不明所以:“什么?”白素珠已从袖里取出昨日收到那封信:“没什么,碰巧我来城里买些书,你兄弟托我顺道给你送封家信。”管家接过信,会意一笑。 正说着,自堂上走出一人,身后跟着许多随从。管家一见,便笑着迎上:“老爷早,这是我一个乡亲给我带家书来了。也是巧,他平素也通点药理之术,在乡间专能除邪祟,十个人里能治好九个的。不如请他给夫人诊诊?” 俞老爷急着往外走,起先不过点点头,待听完管家之言,反放慢了脚步,回身打量了白素珠两遭,见这青年眉清目秀斯斯文文,不像坑骗人的。一面仍令家仆城里城外找些好大夫来瞧,一面领着白素珠向内院去。 正午过后,白素珠望日再三卜测,确信噩星已去。昏迷多时的俞夫人也醒来两次,知道要汤要水了。她便准备离开,仍去李宅护院。忽有家人来报:“新任杜知府遣人来访。”管家跟着俞老爷往前厅去款待。白素珠只得先将告辞的话收住,仍等在外间,早有丫头倒上茶来。 不一时见管家亲自来请,说道:“杜知府半月前才上任,这大人刚好是我们老爷的故交,便莅临府上吃了几杯。适才交谈起来才知,上午县里竟出了一桩错综复杂的命案,大人群吏一时都没个头绪,想起当日遗落在这儿的两箱书里似乎有本医书,就遣人来取去。老爷感念老六你的回春妙手,便荐了你去看看死者,或能帮上什么,也是积善的事。” 白素珠想也不想,慢斯条理地婉拒:“我哪有这样神。再者说,‘药医不死病,□□人’,既然死者已死,我这点末流的手段也无力回天。” 管家挨近几步,悄悄道:“话是如此,奇只奇在那死者却半死不死,人是闭过眼去也没了脉象,可依然一呼一吸,与活人一般无异,这下良医束手,仵作无方……唉,说来也是造孽,须鲸亭东边卖白菜的胡老头操劳了一辈子,眼瞧着幺女也要出嫁了,怎么就摊上了这等耸人听闻的事!” 白素珠耳内一轰,失声道:“你说的是谁家?” 胡老爹躺在监牢最外间的席子上,一动也不动。日光从高高的小窗投下,把点着的十数盏油灯衬得越发惨淡。白素珠看视了一回,就知是胡水莲和武有信下毒所致,无奈不能明说;眼睛却瞧着角落里隐身站着的脸色发白的青青,心中有千头万绪要问,无奈也不能明说。口里只是要来纸笔写方子,写毕,说道:“确系毒发之症,只是这毒少见,晚生也没十足的把握,先服下这剂汤药吧。明日之前待晚生配出一丸解药,再看情况。” 知府无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是夜,住在府衙后头厢房里的白素珠将门拴上,又熄了灯佯装要睡。回手在屋里布了一道障眼法,使外人听不到看不到屋里一丝动静,这才重新点了灯,指着桌上一碟栗子糕对床边道:“青儿,先现形。虽说饿不着你,我看你也怕了这半日,来吃点香的压压惊。” 凭空飞出几片柳叶,果然描出一个袅娜的身影,渐渐那影也鲜活起来,终于幻出一个瓜子脸秋水眸的黄衣女子。她小心翼翼走近两步,慢慢拈起栗子糕,一口气吃了四五块,又喝了杯水,才将日间所见一句句说清了。 “不知为何,去胡家的不是李家娘子,而是许仙单身一人,我见他一进门,就紧紧守在他近,一直跟进了谈事的那房里。胡家那女的太毒,男的太奸,准备了好几份同样的小吃,只在许仙那份里下了毒引子,继而又上茶,茶中也有毒,和引子一碰头立时就要人命,分开单吃倒不相干。那女的上了茶就出去了。我本想偷偷把点心换了,谁料他许仙还挺知礼,抢先奉上一块面前的糕点请他准丈人吃了,自己还陪着吃了半块。我真来不及拦他!后来除许仙外,大家都喝了几口茶,看似只老头子一人中毒,其实在场人人身上都带了毒,虽不害命,到底也伤身。那都是她的亲人,她也真下得去手!” 白素珠想了一想,哼了一声,道:“这个主意,怕不是那武有信撺掇的呢。这男的只盼这姑娘无依无靠众叛亲离,从此一心只能仰仗他了。” “众人说了几句话,老头端起水来饮了一口,众人也喝。许仙正要喝,我一抬手把杯子掀下,流了一桌子水。就这么会儿功夫,老头已经吐了几口鲜血晕倒。屋里登时大乱,胡家的大女婿二女婿急得大喊起来。武有信早几日借着道贺的名头来胡家住下,说要送嫁,背地里和那女的也不知搂搂抱抱了多少回,我都是亲眼见着的,真腻得慌。” 白素珠笑道:“好好的说许仙,管他们做什么。” “几个人喊叫起来,那女的和武有信以为计成,就冲进来。嘿,料不到中毒的是她亲父。那女的就懵了,吓得哭起来。武有信看看许仙,又看看胡老头,豆子眼一转,忽然抓住许仙的袖子连连喊道:‘你为什么害死我姨父?为什么害死我姨父?’他们家大女婿守着人,二女婿跑着去报官。我躲在暗中,不知如何是好,就先护住停了老头的血脉运行,制住毒性发作,将他作践成个活死人。后来,他家一半多人都被拘了。再后来,就在牢里见到你了,姐姐,你消息真灵,反应也真快,这样天衣无缝地就来了。” 白素珠低头思索,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道:“这毒不难解,我们一二颗丹药就能把他老命捡回来。难的是……”说至此处,脑中晃过武有信的嘴脸,白素珠咬了咬牙,又不言语了。 青蛇吐露真相的时候,武有信刚买通了狱卒,趁夜混进了囚牢,他半哄半骗半求半强,再三指使水莲一口咬定是许仙对她手脚不干净时被胡老汉撞见,怕声名难听,恼羞成怒就下毒灭口。 其实事发没多久、官差抓人前,武有信已经照样教了水莲一套话,又说:“我姨夫眼看着就不行了,本来我们是想要许仙的命,如今虽搭上姨父一条命,好歹也别放过了许仙。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苦的,等安葬了姨父,你就收拾收拾值钱的细软,跟我回家。过个三年五载我谋个功名,还请你做诰命夫人呢。” 胡水莲早乱了神,胡乱答应着,又胡乱录了口供。此刻夜已深深,她孤身蜷缩在牢中深处,只望着过道尽头躺着的父亲出神,眼泪流个不住。好不容易捱到天明,父亲灌过了三四遍药,总是不见声响,她模模糊糊做了几个梦,梦里全是老泪纵横的父母。 待得听到知府领着几个衙役和医师又来试药的动静,胡水莲一下子清醒过来,蹭着地上的茅草又跪又爬,双眼红得发亮,攥住碗口粗的木栏,死死望着过道尽头。 白素珠一进门就注意到胡水莲的恍惚,她不动声色地喂胡老爹服下药丸,大声告诉知府:“若半个时辰还没反应,就是我技穷了。大人或预备后事,或另请高明,一任自便。” 战战兢兢撑到半个时辰后,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只见知府起身向胡老爹看了看,重重叹了口气。 胡水莲心如刀割,喉头一酸,抱着木栏放声大哭,直要把心肝都呕出来。旁人都默默无言,一时间牢里只有胡家幺女撕心裂肺的嚎哭。忽见胡老爹一声咳嗽,缓缓睁了眼,众人大喜大惊,又忙乱起来。知府对着白素珠说着什么,白素珠只是拱手。 胡水莲初见父亲不治,想起往日父亲对自己的养育之恩、疼爱之情,恨不得以身相替。正哭成泪人,后闻父亲又回转过来,片刻里悲喜悔恨交加,只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再不顾什么表哥堂哥,哑着嗓子一叠声喊道:“大人,小女子再不敢欺瞒一字,我,我全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