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昌一直到三更天时才迟迟地退了烧。珈瑗吩咐海心、潭心好生照看后,才揉着困眼回了由庵里的师太们安排的禅房。 我回屋后心头一松,才发觉饿得不行,但此时后厨已关,人皆深眠,实不好再打扰。只得起身打算去哪个佛堂里顺一两个供奉菩萨的瓜果来吃,可还没走到佛堂前,就在禅房外的凉亭边上遇见了一人。他一身玄衣,潇潇落落,背倚修竹,月影倾身。但我一眼看到的是,他手里的两个素包子。 星河皓月,微风习习,我和谢南殊在一片蛙声虫鸣中无言对坐凉亭,我在吃包子,他在看着我吃包子。虽然我刻意避过他的双眼,但我知道他一直没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过。两个包子下肚总算填了个半饱,不做噩梦的话起码能撑到明早。 吃完之后,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起身向他道:“麻烦世子爷到屋顶上等我一会儿,我去喝点水,拿点东西。” 我打算和他聊些事,但这底下的蚊子太不友好,只好避到屋顶去。 等我在出来时,他已不在凉亭内,我飞身上屋顶后看见他正坐在屋脊上,神情淡淡地远望星空。我径自躺在离他不远的瓦顶上,以臂作枕望着悠悠银河,长空澹月问他:“能不能给我说说父王的事?” 他并未拒绝调整了一下坐姿,以肘撑膝便开始娓娓而谈。他父帅谢侯爷素有“腹稿将军”之美誉,他似乎继承了这一点,对于父王的每一次战役都信手拈来,说得流利非常。不同于凌叔从头到尾的赞誉连连,他每说完一段故事后,便会言简意赅地指出父王在此战中的得与失。 就比如“荣城之战”,父王错信战报,率军孤入荣城这座四面无援的孤城,以致四面楚歌,被敌军合围。原本这是父王的诱敌之策,可不知为何,四方援军根本没有得到支援的消息。若不是探子拼死突围传信外祖父,三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这是父王征战一生中最大的败北,但对于此次的败战原因,他只字未提,一力承下所有过错。若不是二十五万长羽军联名担保,将功补过,那一战之后,父王便会被当时今上所率的东宫全力压倒,命丧黄泉。 我静静听了许久的铁马金戈、生死之战后,问他:“我父王是个怎样的人?” 他默了片刻后说:“他是个把将士当作亲兄弟的统帅,基本上见过他的人都会死心塌地地追随他。”言语中是丝毫无虚的敬服。 “那他对你好吗?” 他略一顿后,问:“要说实话吗?” 我不禁一笑:“当然,我可不相信这世上当真有这么完美无缺的人。” 他微微一默后说:“小时候因为练功太苦,偷跑出去找我娘,后来被他发现抓了回去,拿马鞭抽了一顿。” 我吃惊道:“父王这么凶吗?” “看人吧,师父对我爹就很不错。不过如果不是他抽的那顿让我决心要打败他,逃出那个鬼地方,我的武功大概练不到现在这样。” “其实父王是对你寄予厚望,听凌叔说,父王在他们面前总夸你,还说好好教导必成大器。”说到这,我狐疑地望向他,“你小时候是不是特调皮?” 他似乎回想了一下过往,眼中沧海桑田般地微微变幻着,最后露出一丝笑意道:“还行吧,就跟普通孩子一样。”我似乎还是头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他笑,就好像他头顶之上,那条璀璨的星河划破了夜的长空。 突然好想一窥他的记忆,看看父王当年的样子,我现在对父王印象实在太模糊,根本就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 他低头看见我停在他身上的目光时,眼里轻轻闪动了一下,说:“其实师父挺想你的。” “真的!”我惊坐而起,朝他那边挪了挪,“父王有跟你提起我吗?” 他眼中有极淡的笑意:“他有画过你的画像,只是后来不知藏到了哪里。每回我遇到难招苦不得解时,他都会说‘末末不到三岁就懂回马枪了,你大她五六岁还摸不出个所以然,以后你要给她撂倒了,可别跟她说是我教的你’。” 我不敢相信地问:“真的吗?我父王真这么说?” 他看我如此高兴,整个人也轻松了一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大概是这么说的。” 我在心里开心了半天,猝不及防地掉了两颗泪,虽然我极力忍耐也抵不住泪海翻涌。谢南殊看着我一边笑着一边拿袖子不断揩眼泪,有些不知所措。 我一边哭一边抹一边安抚他:“没事儿,我是很开心……我父王他……肯定是爱我的……”他并没有向母妃说的那样,会狠心抛弃我们,是母妃误会了,是她误会父王了。可是……我用袖子蒙住眼睛伏在膝上,可是他要是还活着……该多好。 我听见旁边有细微动静时,立马哽咽着说:“你别过来,我现在觉得很丢脸,我没想哭的,我真的就是高兴。你也不用内疚告诉我这些,是我没控制好自己……” 没等我话说完,便已经被人搂进怀里,此刻的我缩成一团,他可能觉得像抱了个球。他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怕你哭晕了掉下去。” 这会儿的确是抽抽地有点缺氧,但掉下去还不至于。等我总算控制住了,不再哭地直抽抽,他才又坐了回去。我抹了把脸,将一卷信纸从袖子里抽了出来,递在他面前:“你今晚先看看,如果同意的话,明天中午我带你去见母妃。如果不同意的话,你明天早上就可以下山了。皇帝那边我会去说。” 待他接过纸后,我便跳下了屋顶,回房去睡。 睡前想了想给他的那张合约会不会太过分,想到最后都觉得这是件互利的事情,他应该会同意。就算不同意,关系也不大,他对我不过是为了履行对父王的承诺,也谈不上什么感情。说不定谈不拢对他而言,恰是一种解脱。 如此想着便安心睡了。 醒来之后,毫不意外地将至正午。换衣梳洗时,发现桑晴不在,便问了问。露琳说:“晴姐姐昨晚就下山去了,听说是她的一个朋友受了伤要去看看。”那语气听着别有深意。 我扶了扶鬓边的垂珠步摇,不明所以地问:“朋友?我怎么不记得桑晴在山下有什么朋友。” 佩儿一边帮我梳发,一边贼兮兮地笑:“我昨晚听到她和严府卫谈话了,好像是叫阿池的府卫受了伤。” 露琳找出了两只碧玉簪后凑了过来:“就是上回晴姐姐落水时,送她回来的那个府卫?” 我本来还想多听点八卦,一听落水连忙插话:“桑晴何时落水了?” 露琳说:“就是上次咱们在其殷时,殿下在林子走丢那回。” 我仔细回忆了一番,总算想起来了,那次出游是阿池给桑晴牵的马,我还让他教教桑晴马术来着。他倒好把人教水里去了。等他伤好以后我得好好跟他聊一回。 佩儿一看我这神情不对,立马说:“殿下,你可别想什么歪主意呀,这阿池护卫跟驴脑袋似的,笨得很。桑晴这还没敲开呢,你这一下手别把人给吓傻了。到时候桑晴哭都来不及。” 我一听是这个理,索性由他们顺其自然。因为早饭没吃,合在午饭一起,环薇姑姑便吩咐底下多备了两个菜。我这都快饿过头了,反而没吃完。正吃着清汤寡水面时,猛然想起一事,立马吩咐露琳找个人去看看昨天跟我一块来的,那个姓谢的公子还在不在,又特意吩咐了一句是已过弱冠之年的那个。 撤饭之时,佩儿忽然道:“哦,对了,早上有个韩姑娘来找过殿下,让奴婢告诉姑娘一声,早上平昌公主起了低热,她已开了方子疏散了。若是再有低热的情况,再吃两剂便是。她随哥哥们回郢湘要过两日再来,这两日让平昌公主先按着原先的方子抓药吃着。若有急事可派人去皇城谢府找她。” 此时露琳从门外跑了进来,回话说:“那个姓谢的公子不在禅房里,听师太们说他们一行人似乎今早就走了。” 我挥了挥手让她们都下去。她们互看了一眼又瞧瞧了我的脸色,便都退了出去。 我随手捡起一把团扇,坐在书案边,从一本经书中翻出一张信纸,和昨夜上给谢南殊的那张一模一样,一式两份的。上头写着:今谢南殊与南宫末欲结为挂名夫妻,人前配偶,人后为友。互不干涉,各理其财。不得越礼,不得同床。婚姻有名,夫妻无实。 两年之约,到期则废,废约之后,嫁娶无关。在此期间,男可娶妻纳妾,女愿持贞守节。 一式两份,各自保管。 底下就缺个日期和我俩的签字,哦,还差个手指印儿。 我一边看着,一边思忖着条件要不要加个,嫁妆丰厚,不必归还,以保证下回能顺利签约。其实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但就是忘记了写。但是我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并不亏呀,难道是因为我占他一个正妻之位,让他成了前人之夫。二婚,继室,听着的确是有些对不住别人。 我一边扇着扇,一边思考着,这合约得尽快签才行,不然皇奶奶肯定闲不住。君弦都要订亲了,安乐也有了苗头,娴温再一嫁,我就躲不过去了。越想越觉得危险。 心一急口便有些渴,我到桌边倒了杯水喝。凉凉的杯壁触及双唇时,忽然想起了那个蜻蜓点水似的吻,有一瞬的失神,转而升起了一股无名火。我将杯子重重地丢回桌子上,咬牙切齿道:“登徒子。” 我正呼啦啦地扇风去火,听身后传来声音道:“这是谁惹殿下生气了?” 一扭头就看见了环薇姑姑,连忙笑脸相迎。环薇姑姑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子说:“跟学了变脸戏法似的。” 我拉姑姑坐下说:“哪里,是这天儿热的。”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是,”又拿过我的扇子给我扇着风道,“谢世子来过,你可知道?” 我还是忍不住沉了沉脸说:“知道。昨晚见过。” 姑姑一脸笑意道:‘“那你今早为何不一块过来?可是害羞了?” 我一脸状况之外地问:“睡晚了,就没去请安了。不过没去请安为什么要害羞?” 姑姑眼中有异样的神情,颇有些暧昧:“行行行,姑姑知道你脸皮薄,但也总不能次次都让世子爷一个人来,既然你们已决定好,总该一块来见见小姐才是。小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可在意着的。” 我理了理思路,最后吃惊地问:“姑姑是说,谢南殊早上去找母妃了?” 姑姑微微一愕道:“是呀,殿下不知道吗?不是你们说好了要成亲的吗?这谢世子,我瞧着也是不错的,毕竟能入得了王爷的眼,可没几个人,生得又好看,为人又稳重……” 姑姑后边再说什么我就没听清了,我只是在想,他既然同意了成亲,那我的合约呢,他怎么不还给我,我还没签字画押呢。 午后严诚跟我说,是我们上次遇刺的案件有了新进展,谢南殊他们下山去协助大理寺差案去了。公事在身,我又没醒,只好先行离开。 我听到这话后,有些如释重负,其后又有些奇怪为何要如释重负,想了许久觉得,大概是因为不用再伤脑筋去找个可信的还肯签约的人。 我在平昌的屋里呆了两天,看着她渐渐好转总算放心了一点,虽然还是咳嗽,但痰里总算不再带血丝。也能慢慢地进些清粥。 看到这清粥便想起,近些日郢湘城米价翻飞一事,一路回来虽有些耳闻,但临到郢湘才知道这事是有多不靠谱,连带着临近几个县的五谷杂粮通通跟院外青竹似的节节高长。物价这事向来都是上去容易下来难,百姓们免不了又要愁上一阵。 陪着平昌的这两天,她不睡时,我就拿些故事书给她讲笑话,她心思单纯,笑点极低,一个很简单的笑话也能笑上半天。有时候我讲迷糊了,重讲了一遍,她又会重笑一回。笑完之后才反应过来,问我这是不是之前讲过的。 第三日,韩珈瑗如约来了静慈庵,给平昌公主把完脉后,松了眉眼,说:“比我预期得还要好一些,如此下去,也就半个月便能痊愈了。” 满屋子的人都十分开心,潭心高兴地不知如何感谢,索性“咚”一声给小神医韩珈瑗跪下了,小神医好说歹说才把她扶了起来。 我摸摸平昌的发顶道:“要快些好起来,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去吃醉风楼的烤猪蹄,还有我府里的阿蹄师傅,他有几个拿手菜连御厨都做不出。” 平昌被我说的口水直流,乖乖地喝下一大碗药。 后天晚上便是翊王的大婚,我次日中午便启程回了郢湘。 临走时留了严诚在此照看平昌,又拜托环薇姑姑偶尔帮衬些。 与我同车的珈瑗在路上问我道:“我看你和平昌公主挺亲厚的,你们从小一块长大的吗?”没等我回答,她又想起了一事,“上次你说的和你一块长大的堂兄是谁?” 我略一笑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她扭头想了一想,忽然拍手大悟道:“哦,是不是那个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的泰世子,我听说你们从小关系就很好。可是我上次看见他的时候,并不觉得他男生女相呀,倒是十分的清雅无双,贵气逼人。” 我摇了摇头说:“不是君弦,”她转头看着我,听我继续说,“是翊王。” 她微微惊讶了片刻,说了句“可惜了”。只片刻,又扬起笑脸说:“不过光是这么听就知道这翊王没泰世子跟你关系好。” 我按下心酸,扯起一丝笑问:“何以见得?” 她大大咧咧地将手搭在我肩膀上笑着:“我从来都叫大哥为大哥,殊哥哥为哥哥,却只叫储羲名字。倒不是和哥哥们关系不好,而是和储羲年纪相近,从小混到大自然而然要亲近一些。” 我想起他两一天到晚你踢我踩的样子,倒真有点像我和君弦。于是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起有一天谢公子娶妻生子?” 韩珈瑗沉思片刻后,一本正经地说:“我很同情他夫人。” 我和她默契一击掌道:“还有他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