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启程(1 / 1)何处惹尘埃首页

月离号称一杯倒,并不是歧夜骗人的。此刻无尘正好笑地看着歧夜背着月离,缓步朝客栈走去,边走边碎碎念:“死丫头!不会喝酒还逞强!可害死我了!要不是看在你不重,我早就把你丢在路上了!”走着走着又说:“死丫头!还说不重!我的腰都要断了!”走着走着又换了个说法:“死丫头!你给我下来!你装的吧!”感觉到背后的人绵长均匀的呼吸,他只好苦着脸问无尘:“无尘,你能帮我背一段吗?”  无尘连忙拒绝道:“我乃是出家人,不可近女色的。其实……你可以抱着她走。”  歧夜闻言深觉有理,可月离睡着了,放下就倒在地上,要想凭空换成抱着也不容易。他只好又问无尘:“那你帮我扶着行么?”  无尘犹豫了一下,念了声佛,诚惶诚恐地扶着从歧夜背上下来的月离。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触碰女子,心中竟有一丝惶惑。  歧夜转过身抱起她,顿觉一阵轻松,脚步也快了许多。回到客栈时,小二还在擦桌子。歧夜招呼小二道:“小二,再开一间房。”  小二迎上来满脸歉意道:“这位公子,今夜没有房间了。”他看了一眼无尘,十分歉疚地陪笑道:“大师,真是不好意思啊。”  无尘笑了笑道:“无妨。”  “是我的不是。我该早些订下一间的。”歧夜想了想提议道:“要是你不嫌弃,今夜与我挤一挤吧?”  无尘道:“那就叨扰了。”  歧夜听他这般客气,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可是当他作知音的,他却这般客套,怪生分的。  歧夜朝里躺下,感觉到无尘也躺下后问道:“无尘,你当我们是朋友吗?”  不知是被问愣了还是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无尘许久才回答:“自然。”  “那你不用如此客气。你如此客气,倒叫我和月离害怕,怕你对我们不满意,不认我们做朋友。”  无尘道:“是我的不是。我今后会注意。”  歧夜又道:“在我们面前,你做自己就好,不用有负担。”  “多谢了。”  月离喝得不多,醒来时只觉得晕乎乎的,头并没有多疼。她迷茫地睁开眼,见帐顶十分熟悉,竟已回到了客栈。她回忆一番,只记得自己喝了一口酒,就晕晕的什么也不知道了。心中大惊,翻身下床,随意地套了衣服就冲去歧夜屋里,想要质问他有没有趁自己喝醉了占她便宜。  考虑到客栈人多,她轻轻敲了敲门,门栓在里面被打开,却没有人来开门。月离习以为常地走进去,入眼却不是歧夜。她慌张地又走出门去确认一遍这是不是歧夜的屋子。隔壁就是自己的,她并没有搞错啊……可这人……不是无尘么?  月离正强自镇定,只见无尘身后露出一个头来,正是睡眼惺忪的歧夜。他睁着困倦的眼睛问月离:“一大早的又怎么了?”  月离咳了一声道:“没事……”说完转身出了门,还将门轻轻合上了。  歧夜感到莫名其妙,头一栽又睡着了。  月离站在门口,脸色一阵变换。定是有什么误会吧?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直到歧夜敲着她的门时,月离脑中仍然在一遍遍回放方才离奇的场景。一遍遍告诉自己是误会,却忍不住一遍遍地去回忆。歧夜居然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了!  歧夜在门外见她久久不来开门,心中奇怪,叫了声:“月离,快开门呐。”  月离从震惊中醒来,应了声“来了”,努力将表情恢复到正常,才慢吞吞地去开门。一路上她都在告诫自己,不能笑,不能笑,万万不能笑。于是在门打开的那一刻,歧夜见到了一个表情扭曲的人——眼睁得很大,眼珠只往上瞧,几乎只能见到眼白,嘴刻意闭着,仍盖不住她的笑意。歧夜觉得有些渗人,退回一步问道:“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  歧夜猜不透她着了什么魔,只能抽着嘴角问:“早饭?”边问边指着楼下。  月离点点头,示意等她一会儿。转身就将门狠狠关上。门内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歧夜一阵恶寒,躲瘟神似的回了自己房里。  无尘已经洗漱完毕,见他神色不对,问他:“月离又为难你了?”  歧夜后知后觉地颤抖了一阵,感慨一声:“这回是真疯了吧?”  收拾完东西,又在楼下用过早饭,买了些干粮,三人终于踏上了游历之路。在离开镇子前,月离不忘将自己定做的舞裙拿回来,歧夜也没忘去铁匠家照顾照顾生意。他买了一把店里最好的剑。这一路上,能不用鸣沙,便不要用了。  一路上月离时不时地偷看歧夜和无尘,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眼中带笑,又满是好奇。歧夜终于忍无可忍,止步俯视她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月离早已发现歧夜在对她翻白眼,只是一直装作没看见。这下见躲不过去,才犹豫着问:“歧夜,你昨晚怎么和无尘睡一张床?你不是从七岁开始便不愿意和别人同睡了么……”  歧夜见她一本正经地问着,眼里却丝毫不见正经,明白她在想什么后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扶额长叹一声:“当然是……因为没有客房了啊!”  月离一副了然的表情,夸张地拖长了调:“哦……”  歧夜见她不信,拉过无尘作证道:“不信你问无尘!”  无尘一脸茫然,被歧夜扯着僧袍与月离对质:“无尘,昨夜是不是没有客房了?”  无尘点点头道:“歧夜,还请放开我……”  歧夜听话地放开,还给他掸了掸褶子。  月离嘿嘿一笑道:“我当然信你们了!”又偷偷问歧夜:“你不会当真是……”  歧夜毫不客气地给她一拳。月离抱着头眼泪汪汪,又理亏不好发作,只好哼了一声:“你敢打我……”  无尘忙劝和道:“你们二人少拌些嘴吧!”  这是一句没有任何作用的劝告,在离开无尘嘴边时便已被吹散,化作风的低喃。  因为此时离无影寺尚不远,附近村镇依然受到佛法的熏陶,他们连续走了一个多月,并未做太多停留。一路上从熙攘的人群到天地间只剩他们三人,从青青草地到举目黄沙,再到皑皑雪山,他们终于再次看到了人家。  见到寥寥几个帐篷时,歧夜长出一口气,高兴地道:“你们看,有人家!”  无尘眼里也放出光来,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道:“太好了。”  月离本以为他们会倒在沙漠里,没想到不仅成功地走出了沙漠,还能活着见到活人,心中一喜,顿觉之前的辛苦也变得幸福起来。  歧夜身先士卒,上前去和正准备晚饭的老太太打招呼:“大娘!打扰你了,我们远道而来,见天色已晚,不知能不能让我们借宿一晚?”  抱着柴火的老奶奶看他一眼,见是个俊朗的小伙子,笑出满脸皱纹道:“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家简陋,我们欢喜地很!”  歧夜忙道谢,并招呼月离无尘也来感谢老人家。月离甜甜一笑道:“谢谢大娘!”  老人家一见她,笑得更深了:“好漂亮的姑娘,老婆子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呢!”见到对她合掌躬身的无尘时,却敛了笑意,虔诚地回礼道:“原来是云游的大师!请恕寒舍简陋,恐招待不周。”  无尘道:“施主招待,贫僧感激不尽,岂敢挑剔。多谢施主了!”  老太太将三人接入帐篷,喜笑颜开地向老伴、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一一介绍贵客。一家人都热情好客,一个接一个地端上素斋,素茶,摆好碗筷,这个劝一句那个夹一筷,让三人分外不好意思。  月离见他们光顾着劝吃劝喝,自己倒不怎么用饭,只好反客为主道:“大爷大娘,叔叔婶婶,小弟弟小妹妹,你们别照顾我们了,自己也吃啊。你们如此照顾,倒让我们无所适从了。怎能因为我们的叨扰,倒让你们不能好好吃饭呢?”  老婆婆依然笑得满脸皱纹,摆摆手道:“姑娘别客气,我们这地方偏远得很,几年也不见个客,今日你们来访,是我们的福气。我们全家老小高兴还来不及,你们就别操心我们了,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要是想感谢呀,就请你们给我们讲讲外面的事情吧。我这一家子人缩在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见见世面。”  月离越发不好意思,只好点了点头,说一声:“多谢。遇见你们,也是我们的福气。”  家里的小孙子看起来还不到十五,生的黑黑瘦瘦的,眼睛里倒是神采飞扬,他眨眨眼问歧夜:“大哥哥,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呀?也是和这里一样,雪山草地,放羊放牛吗?”  歧夜微笑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不止你说的那些。外面还有城镇,有很多很多的人,有青山绿水,有大船小舟,有做生意的,也有要饭的,有住茅草棚的,也有住宫殿楼阁的,总之千奇百怪,应有尽有。我们也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才离开家里出来走走。”  小姑娘一听也两眼放光,插嘴道:“那你们都看见过什么了?跟我们讲讲吧!”  月离也不拒绝,从敦煌开始,将途中的有趣见闻挑件着讲了几件,歧夜又补充了几件,一直讲到亥时,两个孩子依然意犹未尽,要不是父母拦着,恐怕就要让月离和歧夜跟他们讲一整夜。  小女孩拉着月离的手依依不舍道:“月离姐姐,你好好休息,明天再给我们讲哦!”  小男孩依然坐在地上,双眼炯炯有神,请求歧夜道:“歧夜哥哥,明天你还给我们讲吧!”  “好好好,明天再讲,天色已晚,你们该去睡了。等睡足了,再来听我们讲故事。”歧夜摸摸小男孩的头,笑嘻嘻地哄着。  在他二人给孩子们讲故事的同时,无尘则被老两口拉着,两脸虔诚地求教佛法。他有问必答,讲起来又能举一反三,滔滔不绝,老两口直点头,就差跪在地上膜拜了。直到儿子儿媳来催着休息,他二人才如沐春风般道谢离去。  虽说三人都讲得口干舌燥,但这一家人实在是善良淳朴,他们一点反感之心也无,反而在期盼明天的到来。走了一整天的路,三人皆已累极,在人家安排之处随意一躺,很快便睡着了。  深夜时分,歧夜在睡梦中恍惚听到一声嚎叫,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睁眼细听,分辨出其中有老婆婆压低的声音,不知在说着什么。外面的嚎叫多了起来,吵醒了月离,她刚想起身问一句,就被歧夜按回去。原本还不清醒的月离一个激灵,眼中立刻充满戒备。歧夜给她一个噤声的眼神,她抬手在无尘身边设了个结界,屏气凝神,依稀听到老婆婆儿子说:“好像有六七只。”  老爷子有些着急道:“这可如何是好?里面还有客人,这些畜生真会挑时候!”  儿媳道:“要不让客人们帮一把吧。这么多畜生,我们不好应付啊。”  老爷子训斥道:“怎么能打扰贵客!我们偷偷把它们赶走,让他们好好休息!”  歧夜和月离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这叫声像是狼嚎,充满野性,想必是一群狼趁夜来偷袭羊圈,手脚不够利落,被发现了。也不知主人家现在准备做什么。  歧夜和月离迅速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偷看。四个大人都举着火把,皆是严阵以待。狼群盯着他们,森森的绿光像鬼火般闪烁在暗夜里,没有前进一步,也没有后退一步。羊群在羊圈里惊慌地跑动,发出咩咩的叫声。  “我们能帮什么忙吗?”歧夜和月离知道情势不太妙,也不再为了顾及人家的好意而躲藏。  “啊呀!还是吵醒你们了!”老爷子歉疚地说。  “大爷见外了,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如今狼群偷袭,我们岂有置身事外之理。”歧夜道。  老爷子道了声谢,将自己的火把递给他,道:“这些畜生怕火,你们拿着它,我去多拿些火把来,将它们赶出去。”  歧夜和月离也是怕火的,但此刻只能忍着灼烫,握着劈啪作响火花四溅的桐油火把,等老爷子去燃起火圈。火离手有好些距离,歧夜依然觉得灼烫难忍,额头渗出一层冷汗。月离见他脸色不对,想去接过火把,却被他推开:“你别伤着了。我来就好。”话刚出口,一颗火星飞溅上他的手腕。他吃痛,手一松,火把掉在地上,滚了几圈,熄灭了。  警觉的狼群抓紧这一刹那向歧夜猛扑而来。歧夜来不及反应,眼看獠牙已到,只好抬起胳膊去挡一挡。  没有等来预料中的痛楚,却等来了狼痛苦的哀嚎。月离挡在他身前,手刀还未放下,问他:“没事吧?”  歧夜摇摇头,不无调侃地道:“真是残暴啊……”  被劈中的狼已然颈骨碎裂,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月离哼了一声:“若不是你傻站着,我至于杀了它吗?”  “不过就是咬几口……”  “那你就喂它们几口肉吧!”  歧夜嘿嘿一笑,问:“你杀了一只,其余的也要杀了?”  “若是她们自行离去,我杀他们做什么?”月离看着驻足观望的狼群,全身紧绷。忽然一声凄厉的狼嚎响彻天际,余下的六只狼龇着牙朝月离和歧夜扑来。歧夜抽出剑严阵以待,那些狼却在离他们不到五步时猛地停了下来,呜呜叫了几声,转过头不甘心地走远了。  歧夜正诧异,瞥见身边的月离双目微微发红,面色冰寒,令人观之心惧。歧夜心下一惊,也不敢说话,直到狼群消失在夜色中,她的瞳色恢复如常,才出声道:“你为何这么做?”  “杀了群狼,无尘又该叹息好几日了。”  歧夜叹口气,吹了吹烫伤的手道:“下不为例。”  “走吧,去擦点药。”月离看了一眼他被烫的发红肿起的手,皱了皱眉。要不是怕无尘责怪,她定要给它们一个惨烈的教训。  老爷子一家人早已被吓破了胆,见狼群围攻两位贵客,吓得火把也握不住,火圈也忘了,哆哆嗦嗦想救人,可腿怎么也迈不动。老爷子儿子终于一咬牙冲过去,这时狼群却像受到了什么威胁似的,一步一回头走开了。  主人家四人匆匆跑过来急切道:“二位贵客,有没有受伤?都是我们照顾不周,让你们受惊了……”  歧夜摆摆手:“无妨,我们挺好的。不知怎么了,这些狼转身就走,你们可知是为何?”他明知故问道。  老婆婆摇摇头,疑惑道:“我活这么大岁数,也没遇见过这种事……”  “总之走了就好,大娘,你们可有治烫伤的药?歧夜他不小心被火烫了。”月离捉起他的手,手指红肿得愈发严重,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老婆婆大呼小叫着去拿药,儿媳着急忙慌地去打冷水。老爷子在一边直叹气:“真是对不住啊!”  劝走一家人,月离拉过猪蹄般的手,又心疼又想笑。倒了药酒在手里暖了,下手之前还是忍不住关切一句:“你忍着点啊……”  “嗯……啊!你轻点……轻点啊……”  月离的食指和中指并着,在他手背上轻轻涂抹,听着他杀猪般的惨叫,心下一软,更放轻了力道。幸好给无尘设下了结界,才没有扰了他。  歧夜抬起自己药香阵阵的手,痛心疾首道:“可怜我漂亮的手了……”  月离收起药,顺手撤了结界道:“睡吧,明天还要赶路。”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道:“别再伤了手。”  好在歧夜从小练习左手弹琴舞剑,伤了右手左手也能凑合用,月离也不用特地照顾他。早上无尘问起,大家众口一词说昨夜他出恭时打翻了灯笼,无尘并未怀疑,只是责怪他太不小心。歧夜挠了挠脸,心虚地笑道:“我以后一定小心。”  为了不让无尘发现真相而担心,更为了不让他看见狼的尸体而难过,老爷子早让儿子将狼尸找个地方埋了。看着儿子荷锄离去的背影,老爷子感慨道:“这二位客人为了无尘大师,也是煞费了苦心呐……”老婆婆也赞同道:“是两个好孩子啊……”  歧夜喝完粥,感谢了一声问道:“大爷大娘,叔婶,我们要往南去,可我看这雪山实在不好过,不知有没有什么捷径?”  “南去?”儿子低头思索起来。“若是不想翻越雪山,就要往东,走两三天吧,有个小镇,叫雪麓镇,据说那里有处南去的山口,不过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清楚,我都是听过往的人说的。你们可以去那里再问问。”  “多谢叔了。”  “歧夜哥哥……”男孩扯扯他的衣袖,有些难过,“你们要走了吗?”  女孩也往月离身边挪了挪,抱住她的胳膊:“月离姐姐,你们再住几天吧……”  月离抱抱她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们终归还是要走的。倒是你们,等长大了,去外面看看吧,这里虽说是家乡,可毕竟太艰苦,还是去外面过舒服的生活,也好让爷爷奶奶和爹娘安享晚年。你说是不是?”  小姑娘点点头,又问:“那你们什么时候走?还会回来吗?”  “再给你们讲几个故事,我们就走了。我希望今后能在外面见到你们。”月离解下随身的玉佩塞到小姑娘手里,“女大十八变,若是今后我不认得你了,你就把这玉佩给我看,我定能认出你的。”  小姑娘低着头一言不发。突然站起身跑进屋里,不一会儿又激动地跑出来,把一个做工不甚精致的流苏香囊递到她面前,红着脸道:“我没什么好东西,姐姐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这个香囊。等以后见了面,我一定给你一个最好的。”  月离笑着接过,将它系在了腰带上。“我一定留着,到时候向你换个更漂亮的。”  离别总是伤人,三人渐行渐远,一家人在身后不停地挥手,两个孩子带着哭腔大喊后会有期。两伙人终究还是随着太阳的升高,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