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睢别了苗小柔,径直入了宁安堂。 宫女太监满脸挂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娶正室媳妇儿呢。这下头的人倒也没在礼制上僭越,只是将宁安堂装扮得分外喜庆。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拍拍腮帮子,跨过门槛。 到底不是大婚,没太多繁文缛节,屋内宫女嬷嬷迎上来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时辰已不早,这会儿天都黑了。 郭慧心盛装打扮,一身粉色穿戴,头戴五尾凤簪,额见点红梅一朵,貌美端庄。她原坐在椅子上等,见皇帝现身忙起身恭迎。 “昭仪不必多礼,坐。” 白睢脸上哪里还见半点方才在苗小柔面前的笑容,神情淡淡,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粗略扫了郭昭仪两眼,觉着好看,嗯,比苗小柔好看。 就是没什么味道。 也不知最近怎么了,老爱拿一些女人和她比较。 “陛下请用茶。”郭慧心将一碗热茶奉上,面上不见娇羞,唯有恭敬尔。 她悄悄打量了几眼皇帝,见是个俊逸少年,一双剑眉衬得他分外英气,并不似父亲口中所说的那般草包。 白睢慢条斯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改平素多笑的面貌,周身竟似裹着一股龙气,不怒自威,叫人心房颤了颤。他问:“入宫半日,可住得习惯?” “谢陛下关心,习惯的。” 放下茶碗,又道:“但有需要,开口就是。” 她柔声回话:“妾谢陛下厚爱。” 规规矩矩的一个姑娘,眼珠子一点儿没乱瞟,一直低垂着盯着自己的脚尖。白睢心中乐了——这郭老贼也是的,舍不得自己宠爱的女儿也舍不得侄女儿,唯舍得庶出的这个三女儿跳火坑。自己的女儿不疼,外人一颗糖不就给骗走了。 他无声勾出个笑,从袖中取出书信,放在案上,往郭昭仪面前推了一推,不跟她绕弯子:“这是谢怀安托朕转交给你的。” 谢怀安?竟然会在此情此景中听到他的名字。郭慧心心中本镇静下去的潭水,顿时被激起层层涟漪。她睁大眼睛陡然把头抬起来,先是望向皇帝,忙又惴惴收回眼神,将目光落在那封未开启过的信纸上。 “陛下?!” 鱼儿正在上钩中…… 晓得她有疑惑,白睢不紧不慢道:“谢怀安是出了名的清高文人,朕多次派人请他入仕。想当年,谢家也曾是名门望族,而今朕给他机会,他却不知是否看破官场,回绝了朕多次,铁了心在他那破房子里吃糠。” 是的,郭慧心想起来,大黎初立便下了求贤诏,招揽天下人才,这是她父亲也认同的举措。那时谢公子曾提过,皇帝派人来请过他,他回绝了。 当时她还很难过,私心想着,若是谢公子入了仕途,是否爹就能高看他一眼,将自己嫁给他。结果…… 他有他的原则,说什么也不肯,推说官场肮脏臭味难闻,不如在家著书来得自在。后又写了一封信给她,说什么身份有别,此生有缘无分,祝她早日另觅良人。 只是她不肯断了联系,仍时常与他书信往来。 而今,皇帝突然把一封信摆在她面前,说是谢怀安写的,让她惊得合不拢嘴。她迟疑着将信拿在手里,半信不疑:“这真的是……” 白睢慵慵懒懒又喝了口茶,抓了一把瓜子嗑,似是完成任务轻松了一般,哪里在乎她信不信:“这次朕又去请他,他依旧回绝了朕,不过却给朕写了一封信,另托朕转交一封给你,千叮万嘱,跪谢万千。” 皇帝自有天威在,但似乎好说话的样子。郭慧心便将信打开看,入眼的确实是谢怀安的字,立即将身心沉入信中一字一句看起来。 信中道,郭放狼子野心,早有不臣之心,借白氏正统之名为自己打江山,趁火打劫不仁不义更不忠,乃大奸大恶之人,与奉天帝之辈同属小人。她若甘心成为郭放棋子,成全孝道,则亦是不忠不仁不义之人。他一外人多说无益,亦不能救她于水火,但若从此两立各走一边,来生不必再见。 谢怀安虽不愿入仕,宁肯靠抄书糊口,挣了点钱便买纸笔著书,却伦理纲常大道理满口,清高又固执。而今说出“来生不必再见”这样的狠话,可见已气极。 郭慧心看完书信,指尖发颤,呼吸也痛了。自古忠孝难两全,可叫她如何是好。双目泪眼朦胧,望了望天子,在他面前跪了下去:“妾明白,陛下晓得郭家女儿是什么样的存在,怕是也知道,妾的心不在陛下身上。但妾入宫前便打定了主意,绝不害人,人若害我由他害便是,左右我这一生都不值得。”她停下,隐隐叹了口气,眼泪落下,“不瞒陛下,谢公子……是妾的心上人,原想着此生无缘,来世再见,他却说出如此决绝的话……妾就此发誓,绝不做有违纲常道义之事……陛下能否,替妾传回书信?” 咔嚓咔嚓——白睢磕着瓜子,漫不经心把脑袋一点:“准了。” 便是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叫郭慧心不敢耽搁,生怕他反悔,忙便起身去了隔间,提笔回信。约莫过了半盏茶,便写完了,摊在皇帝面前请他先过目。 白睢也不看,叠起来帮她装进信封,一脸没所谓:“害人你是害不了的,就别去琢磨这个了。好生在宁安堂过日子,不少你吃穿。” “陛下教训得是。” 白睢将信封揣进袖中,又继续嗑瓜子,举止随性,眉心的沟壑却隐隐显出指点江山的气韵:“朕不是与你说笑,你郭府中前几日后花园里新种了株牡丹,乃是花了百两银子买回来的名种,买花的同账房多报了三两银子,这等小事朕都知道。” 郭慧心惊了:“……” “朕还知道你爹用的茶具乃是户部刘文光送的,羊脂玉做的,南叟先生的手艺,比御用的还珍贵。” 郭慧心听得不能言语,尚不及搭话,又听皇帝道:“朕百般顺从但求自保,给你爹装孙子当狗儿子,但你觉得,朕当真一辈子如此了?” 听了这满面英气,泰然不惊嗑瓜子的皇帝说的话,那自然晓得了——他非池中物,自不可能一辈子这般窝囊。而今这样一个人,在自己面前露了本性,他究竟想做什么? 郭慧心理了理呼吸,试探着问:“那……儒生弹劾我父亲的事……” 皇帝浅浅一笑:“方同之列了你爹六十条罪状,还有八条是朕加的。” 也就是说,这次朝堂上天底下闹得沸沸扬扬的弹劾事件,始作俑者根本是她面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皇帝? 果然啊…… “告诉你这些,无非是给谢怀安面子,朕还想用他,总得保他的心上人。昭仪,朕是在提醒你,千万别踏错了路。” 心中百转千回,郭慧心低下头:“妾省得的。” 皇帝的人早不知安插到了哪里,实力有多强,竟连她郭府账房的事都知晓。她本无心做坏事,而今听了皇帝的话,更打定主意不敢偏帮父亲。 更何况,皇帝看重谢公子,于公于私,两不相帮才是她最正确的选择。将来若是父亲赢了,自己必成弃子,谢公子也难保性命。倒是假如皇帝赢了,她许能得个圆满,说不准还能借着谢公子帮父亲留下条性命。 这样很好,她也不用害人。 白睢说完这番话,内心忍不住夸了夸自己的睿智。其实他告诉郭慧心的仅仅是一方面,在郭府探听消息有多难他不会说,他也不会说其实他的人在兵部一点力都使不上,几十万军队紧握在郭放手中,只要想捏死他这个没实权的小皇帝,随时都可以。 这些话,唬一唬深闺女子罢了。 另再找个人来监视,不怕她不乖顺。 少年皇帝那微微笑着的脸颇为和蔼,细看,眼中却有刀光。就这么的,这一晚的洞房,唱了一出摊牌戏。 坐下用了些吃食,叫了水来洗漱,罢了皇帝便说犯困,和衣躺上床,指了指角落里的软榻,示意她去那里睡。 窥看不透,满眼算计,这皇帝……和她想象的真是不一样。 次日皇帝早早上了朝去,她不敢再睡便也跟着起了。方才用了膳,并听说那位不一般的苗姑娘来给她请安。 “快,快请进来。”片刻不敢怠慢,郭慧心忙叫人撤了这些碗筷吃食,亲自迎了出去。 苗小柔眼底青黑,站在台阶下,用手掩着打了个哈欠——好困啊,昨晚在梦里跟白三岁捉迷藏捉了一个晚上,那小子居然藏在猪圈里,气得她泼了他一身猪食。 半夜醒来好气又好笑,回忆起三岁这些年干的一堆蠢事,继而又想起他去宁安堂前说的那番话,便乐得睡不着。 郭慧心一出来就看到苗小柔精神不大好,当即忆起自己下药的事,愧疚之下忙问:“苗姑娘身体抱恙了么?” 正走神呢,苗小柔这才发现郭慧心眨眼到了跟前,已走下台阶,伸着手要拉她。 她赶紧把头埋下去,跪下行大礼:“谢昭仪娘娘抬爱,倒是不曾生病,不过是昨夜被猫儿惊了几次,未能饱睡。” 方跪到一半,被郭慧心握住手,只听得她热情言道:“那日一别,听了些流言蜚语,说你病了。我担心了许久,一直想写信问问你来着,信却连家门都出不去。” 哦,这样啊。 “那日确是瞧过病,早就痊愈了。”苗小柔用帕子捂捂嘴,不小心又打个哈欠出来。侧目瞧见彤史女官抱着记录宫闱起居的册子从角门离开,一时又走神了。 听说彤史还记录了侍寝的事。 ——三岁……已经不是小时候的三岁了。 郭慧心摇摇她的手,打量着明显不在状态的她,想提一提解暑药的事:“其实我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