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那天……” ——其实我下药只下了一半,不求你原谅,我也有苦衷的。 话说一半,郭慧心却没说完。她见苗小柔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应是那日的药量确实没伤到她,故而何必话多提这等敏感的事呢。 于是话音一转,道:“其实我抄了两本佛经,为苗姑娘祈福呢。” “哈?”苗小柔哈欠打完,有些莫名其妙,被她拉着一起进了客堂,“这样啊……昭仪娘娘有心了,我怎好劳您费力伤神抄这个。” 她方才在想跟她一起长大的少年,不过瞥了眼彤史女官,就忽然又觉得自己像个被儿媳妇儿抢了儿子的娘,心眼儿小得让人烦躁。 郭慧心招呼下人端上果盘糕点,又引她入了座,面上挂着温婉微笑,竟有几分讨好味道:“那日与苗姑娘聊得投缘,我将你视作姐妹,自是担心的。不怕你笑话,慧心长这么大,还不曾见过说话比苗姑娘风趣的人。我生来养在后院,出门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苗姑娘讲的那些见闻啊,可从未有机会亲身经历。这便日日都念着你,盼着能再同你说话。” 这么热情?几分真,几分假?怕不是愧疚吧。苗小柔看破不说破,知她不过是郭放棋子,倒不十分讨厌她,便坐下同她聊聊天打发时间。 然郭慧心七分热情是真,三分敬重也是真。她的话不假,喜欢苗姑娘这样的人,同时也碍于皇帝,晓得必须敬着这位。且苗姑娘这等抛却性命搭救陛下的女子,她是打心眼儿里佩服。 于是两人坐在一起,聊罢了见闻聊针线,聊罢了针线又聊妆容。苗小柔好些日子没这么畅快言语过了,一时便不讨厌来宁安堂请安了。 聊了约莫一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竟觉得颇有些投缘。 先前白睢曾跟她提过,这个郭慧心看起来是个敌对的,可他总有法子将之变个立场。能利用的人便要充分利用,利益面前朋友可以变成敌人,相对的敌人也能变成朋友,委实没有必要揪着过去不放。若最终仍咽不下那口气,待成了大业,这笔账再慢慢清算不迟。 假若事事较真,便会疲于应付,渐渐忘了自己最大的敌人究竟是谁。她细细想来,觉着这郭姑娘也不过是个可怜人,若对白睢还有用,好言好语处着就是了。这不外乎便是负重前行,既然都决意当狗了,再忍下一件又何妨。 把对立藏起来,坐下谈笑风生,竟也能开开心心。 只是,这份儿开心并没有很长的。 这皇宫中最大的是皇帝,其次就是郭昭仪了,凤印虽尚未赐给她,一早上却来了十几批大小管事来参拜,俨然已将她捧做后宫未来的主子。 目下阖宫的大小事务名义上由皇帝亲自过问,实则大多由毛崇之代劳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按着郭放的意思在办,只是到了要紧处,毛崇之少不得留个心眼儿。 大大小小的事情听都听烦了,苗小柔觉着聊也聊够了,明日继续就是,便告了辞,回去躺床上看闲书。 这本闲书却是郭慧心手抄赠与她的,讲了些佛法故事,也颇有些趣味。她看着看着,赞不绝口,直道故事好看,字也写得漂亮。 郭慧心这姑娘很是不错,字如其人人如其字,若没有个姓郭的爹,许能与她真正做成朋友。 这日白睢下了朝径直去了宁安堂陪郭昭仪,并未来她这里看一眼,只着毛崇之来问了安。一连三日皆是如此,直到第四日,才回来陪她一起吃了顿饭。 “想我不想?”少年舒舒服服仰在圈椅上,感受着她这里独有的安宁气息,一连伸了两个懒腰。 “不想。” “那就是想。”少年咧着嘴笑,半眯着眼睛瞅她,“嘿嘿,女人就喜欢说反话。” “哪头猪告诉你的?” “毛崇之那头猪。” 几日没见,白睢可想她了,一日见不到他奶奶便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剜心掏肝地浑身不得劲儿。这会儿赖在苗小柔身边,要是有可能,恨不得挂在她身上。 “嘁。”苗小柔赏他一个白眼,笑了笑,“少来——喏,这几日我可日日都帮你喂儿子的,快去看看,你儿子长得多好。” 盆儿里那几只王八悠悠闲闲爬来爬去,一看就是吃饱了。 白睢从圈椅上爬起来,拿起根儿竹签逗了几下,嘿嘿笑道:“祖奶奶自是把重孙子照料得百般好,我操心啥。” 苗小柔:“……” 白睢:“嗯……有件事忘了跟你说——双凤已经到了东洋,前头来人报了平安。说她俩刚到就在岛上交了朋友,还拜了个女先生,学读书写字做文章……依我看,她俩个是真长大了,说不准几年后回来那字能比你写得漂亮。” 安顿下来了?那就好,苗小柔安了心,与此同时抓住了重点,下巴一抬:“你什么意思,我的字怎么了?” “跟狗啃似的。” “你且摸着你的良心再说一次?” “是夫子说的,他老人家气得胡子都歪了,逮着训了我两回。” “……”帮这混蛋抄书还被埋汰,她闲得皮痒了才帮这个忙。 白睢坚持己见,自她床头拣起那本佛法故事:“喏,你看,郭慧心的字就比你漂亮多了。蝇头小楷,纸张还熏了香,一看就出自美人之手。” “我的一看就出自丑人之手,是吗?” 白睢:“……” 苗小柔冷笑,大眼睛阴森森斜斜瞅着他:“合正宫第一丑,是吧?你那些宫女全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我就是丢脸的那个,不如丢到杂役房去洗马桶。” 错了,他大错特错了! 少年“唰”地丢了书,浑身上下挂着两个字——耿直——赶忙一本正经道:“美人在骨不在皮,你比她们有味道多了!” 苗小柔却抱臂偏头,气着了,懒得理他。说她写得不好可以,把她跟人比,不可以——恶婆婆生儿媳妇儿的气了,哼! 白睢忙铺了纸张,抓了一只笔,又吱呀吱呀磨起墨:“不妨事,小爷教你,准教你练出一手好字。” “不学。” “学嘛。” “不学。” “算我求你。” “那跪下啊。” “……过分了。” 苗小柔摆着个臭脸抽了他手里的笔,沾了几滴墨刷刷刷写下一句“三岁明年又三岁”,睁眼说瞎话:“喏,不好看吗?这不挺好看的吗。” “握笔的姿势就没对——来,小爷教你,是这样的。” 白睢殷勤地绕到她身后,大手包住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写下一句“大彪来年更大彪”:“看,这样写出来是不是好看多了。” 胸膛贴后背,苗小柔被他压得不舒服,不自在地拱了一拱,侧脸颊轻碰在了少年的鼻子上。 少年浑身一个激灵,脑子里的一根弦意外崩断了——我去你个金刚大仙活菩萨九天玄女八仙过海,彪奶奶几时有体香的?魂儿都勾没了…… —— 却道此时的丞相府书房,郭放凝眉不悦,手里端着浓茶在饮,耐心听着幕僚郑旭与他分析。 郑旭:“属下以为,小皇帝确实还未驯服。此次儒生大闹,那方同之最是愚忠,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骂主子。如今却连着皇帝都骂,难免不是小皇帝授意,好叫他自己被‘逼’出来过问政事。” “这老夫已料到。” 郑旭愤愤然又道:“一直以来麻痹您,有时连折子都请您代为批阅,促使着您放心地跟魏王斗,却不想斗下来的职缺,叫他这个装孙子的中间人捡了便宜。如今户部与工部上几个要职都是黎臣坐着,再不防范,恐叫他们成了气候啊。” 郭放鼻翼一扇,冷冷哼声道:“兵部在老夫手中,连御前大总管毛崇之也是老夫的人,宫里宫外皆听老夫一人之言,还怕他一介小儿翻天不成。他不过是见魏王这道城墙倒了,卯起劲儿硬气一回给人看,警告老夫别妄想轻易动他。” 郑旭顺口便接道,满是轻蔑:“丞相说的是,落日余晖,最后灿烂一把。除了儒生,小皇帝手中应当是没有自保的牌了。” 郭放又是两声冷笑,端起浓茶再饮一口,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聪明倒是聪明,知道老夫下一步棋想怎么走。这小儿虽日日宿在宁安堂,却并不曾与昭仪圆房,想是生怕有了儿子。” 郑旭殷勤地为丞相续上茶水,笑着附合:“襁褓里的小皇帝,自是比能说能走的少年皇帝容易拿捏。不想生子也无妨,属下倒是有个办法。” “说。” “眼下内宫不都是丞相您的地界,您想布点儿什么局可半点都不难。昭仪不是心系那姓谢的么,咱们把他打扮成太监弄进宫去。这情人见面可不就你侬我侬么,再添些柴把火烧起来,何愁娘娘怀不上龙种?且这等事小皇帝哪怕心知肚明,气红了眼,被您压着也决计翻不了天。再者,您这做父亲的如此已安排,还不算疼爱女儿么,昭仪娘娘哪里还会有什么怨言,往后自是更加听话的。” 所谓添柴,便指的投媚|药。这种药虽不至于让人失了理智,但对本就相爱的两人而言,服下后便容易头脑发热犯下错事。 郭放搁下茶碗细细想了阵,脸上的皱纹因笑意而逐渐加深,狐狸眼睛一眯,摇头:“主意虽好,关键那步却不可舍掉。谢怀安交给你了,抓起来,择日联络毛崇之打扮成太监送进宫里。至于小皇帝,必须先跟昭仪圆房,否则来日必有麻烦,他若不肯便多下些媚药。” 郑旭听罢,淫|笑道:“大人放心,属下这里刚得了一种奇药,一旦服下,保管叫小皇帝如登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