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从之除了读书之外,偶尔还会去千秋馆逛逛,这里是士人讨论国事的地方,常有人高谈阔论,他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但是听听旁人的策论,也有自己的见解。 祝夫人和池穗,每隔七八日就会送一封信过来,祝从之看完之后都放进专门的地方收好。池穗的字倒也能看得出进步,每回都比上回强点,可见是上心了。 他独自在京城过了除夕,旁人家里都是一家团圆,他坐在窗户边,难得也生出几分潦倒凄凉来。 昨日池穗送信上说,祝他万事胜意,他竟然觉得心绪不平,当初那个只会说:“祝你恭喜发财”的土包子,现在都会说“万事胜意”了。 这时候竟有人敲门,成壁去把门打开了,站在门外的竟然是李伯远,他手里拎着一瓶酒,笑着说:“你我皆孤身在外,不如对饮几杯,如何?” 祝从之虽然不太喜欢他媚上邀宠的模样,可到底是旧时同窗,也不想回绝他,忙请他坐下。 夜色浓重,街上熙熙攘攘,游人如织,女子头戴幕篱,牵着夫君的手,游园看景,好不惬意。到底是天子脚下,数不尽的繁华。 这时候,楼下突然喧闹起来,一驾马车行了过来,四匹高头大马,毛无杂色,器宇轩昂,马车上镂刻着凤穿牡丹,百鸟朝凤的纹饰,说不出的气派精致。人群纷纷让道。 马车停在了滕和斋门口,这是京中最大的成衣店。有婢女站在马车边上,搬出踏脚垫在下头,从马车里走出一位美人来,离得距离有些远,她头上又戴着幕篱,只是这样气派的架势只怕不是寻常人家。 李伯远凑过来,看着这辆马车,犹豫了一下说:“从之可知这位是谁?” 祝从之微微摇头:“京中贵女数不胜数,我自然不识得。” “旁的贵女,你可以不认得,可偏偏这位不成,”李伯远笑着给祝从之倒了杯酒,“这位是庆阳公主,皇上同母的亲妹妹。” 庆阳公主,祝从之早有耳闻,她聪慧睿智,在政治上颇有见地,若不是生作女儿身,只怕以她的本事,都可以问鼎天下。 “庆阳公主,深受皇上信赖,故而在宫中有诸多特权,哪怕是像这样深夜出宫,也不会有人敢过问的。”李伯远举了举杯,压低了声音说,“这位庆阳公主,还没有选驸马。祝兄容貌昳丽,姿容无双,有机会我定会为祝兄引荐,如何?” 这话没来的让祝从之一阵反感,他摆摆手:“伯远兄忘了,我已经娶妻了。” 李伯远又倒了一杯酒,他的眼睛里带着三分揶揄:“乡野农家女,哪能比得上公主天香国色呢?” 祝从之抬起头,笑嘻嘻地说:“论姿容,伯远兄亦是人中龙凤,若当真想结交公主,大可亲自去攀附,伯远兄是侍郎大人身边的红人,公主既然惜才,说不定也会对伯远兄青眼有加。”公主怎么了?在他心里,池穗也没有李伯远说的那么差。 他似乎是在捧他,可李伯远似有若无地觉得祝从之话里话外皆有讽刺之意,一时间有些讪讪的。 话不投机,李伯远过了人定便回去了,他算是礼部侍郎的门客,如今住在侍郎府。 祝从之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走到桌前给池穗写信。 一晃过了二月,春闱一日比一日近了。二月初二,过了龙抬头这日,匈奴突然起兵,囤集数十万大军,猛攻靖安城。一时间,风云迭起,朝野震动,皇帝封宋济征为定北大将军,迎战匈奴。 家中已有十几日没有信送来了,成壁坐卧不安,双柳村离靖安城不过六七十里路,且消息闭塞,祝从之越想越忧心。 “公子,夫人的信到了。”成壁急匆匆地跑过来,把手中的信递给祝从之。 祝从之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赶快拆开。祝夫人依旧是梅花小楷,信中说,靖安城城高池深,暂时并不会被攻破,家中尚且安定,大家也都做好了避祸自保的准备之类云云。 祝从之飞快地看完了,再翻页,竟然就没了。 池穗的信呢? 祝从之里里外外又找了一遍,把信封都拆开了,可偏偏没有池穗的信来,祝夫人也没有在信中提到池穗。池穗每次都会亲自写一封信过来,说说近况和读过的书,祝从之每次都喜欢看池穗写的信,顺便把她的错字和病句揪出来,在回信里面注明,让她注意更改,这么一来一回,已经有六七次了,如今,竟突然没有了。 “这就是所有的信了?”祝从之难以置信地问成壁。 成壁也是一头雾水:“我把信取来连火漆都没拆,想来就这些了吧。” “那池穗的信呢?”祝从之不信这个邪,拉开椅子坐下,把信纸放在桌子上,一张一张找。 成壁想了想说:“莫不是池姑娘疏忽了,或者是忘了放进来了?公子不如写信去问问。” 祝从之好面子,立刻板着脸说:“这有什么可问的,左不过是她不想写罢了,我又不是专门要读她写的信。” 可他话是这么说,可自那日起,每次家中来信,他都要仔仔细细地把信封翻开,找个遍,每次都是查无所获,脸阴沉得很难看。 * 三月初一是会试放榜的日子。会试考的是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这些都和乡试差不多。 会试录取三百人,明晃晃的榜文上,祝从之排第十六,李伯远排七十八,只是没瞧见郑东和的名字,想来他是落榜了。 李伯远说礼部侍郎专门设宴,为贡生们贺喜,问问祝从之愿不愿同去,祝从之淡淡道:“贡生们私下里结交权贵也就罢了,这般大张旗鼓,若被有心人知晓,定然要传到圣上耳中,我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他回到客栈,把考中的事写到信中,让人一并带回,犹豫了一下,在信的末尾补了一句:“不知阿穗的字习得可好,下次一并写信来。”这句话他斟酌了很久才写到上面,脸色阴沉沉的,黑得像锅底一样。 * 三月十五,帝策贡士于天策宫,亲点三甲。 祝从之位列二甲第三,赐进士出身。一甲三名入翰林院,二甲和三甲造册留用,日后或许入六部为一部主事,或外放至近京畿之地为知县,祝从之在殿试上留了个心眼,着意答对关于刑律方面的策题,主考官之一是刑部尚书范岑,此人向来惜才,再加上祝从之看上去踏实诚恳,他便向皇上进言,封祝从之为正六品刑部主事。 刑部位于外廷,祝从之穿着青色盘领右衽官服,配素银带,饰药玉,面冠如玉,好像是一位翩翩公子。这日是他上任的头一天,刑部除了一位尚书之外,还有二位侍郎。刑部内再分三司,每司四位主事,祝从之纷纷与他们见礼。 刑部掌牢狱与决断,和大理寺、督察院并列三法司,位列六部之首。全国各地的大小案情,在刑部皆有文字记录。祝从之来到刑部的目的只有一个,调取当年档案,争取翻案。 祝从之在刑部待了十几日,把里头的大事小情先探了个底,尚书范岑向来处理的是各府州要事,官员罢黜贬谪有二位侍郎负责,其余主事都着意处理上传下达等小事。 卷宗存放在材料室,有专人看管,祝从之和看管的人混了个脸熟,以虚心求学为由,三天两头地进去看卷宗,期初看管的人还不放心,后来见他没有什么大动作,也就放松了警惕。 这日,祝从之给他一些银两,让他去喝茶,而后自己就钻进了材料室,他找到去年年末邺城的卷宗,开始一页一页地翻了起来。 他看得入神,竟没有察觉,尚书范岑在他身后已经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