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的砖面冰冷,陆亭玉膝盖发麻,沉重的发簪缀得头皮生疼,隐隐有冰凉的液体滑落进后脖颈。
乌洛兰蒙沉下眼神,朝她那边挪了挪,抬手轻拭耳后一看,被尖利的簪尾戳破头皮,赫然是鲜红的血。
他瞳孔一缩正待开口,陆亭玉转过脖子,朝他轻轻摇头。
太后顺着陆安玉柔软的头发,垂眸看了眼下边,这才失笑道:“你俩个人怎么还跪着,哀家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赐座罢。”
不顾陆亭玉阻拦,乌洛兰蒙自己掏了帕子替她擦血,连向谢恩的规矩都抛在耳后。
陆安玉皱起小脸,注意着太后的面容忙道:“皇祖母别生气,驸马是西凉人,他不懂这些的。”
太后轻笑一声,陆亭玉不想多生是非,按着少年后脖颈弯腰行礼:“儿臣谢过皇祖母。”
乌洛兰蒙很不情愿的挣脱她手臂,到底还是没出声。
太后地位最尊,断没有主动开口寒暄的道理,陆亭玉也没道歉的意思,乌洛兰蒙更是毫无礼数,环顾四周后冷声开口:“怎么不给我的公主上茶?”
太后嘴角一撇,宫人也都面露鄙夷之色。
眼见气氛越发僵持,陆安玉忙笑着道:“对对对,快上茶,给四姐姐尝尝新贡来的西湖龙井,还有那流光溢彩的香云纱,宫里的姐姐妹妹都有了,我宫里皇祖母多给了两匹,也给四姐姐拿来看看。”
陆亭玉也忍不住皱眉了。
感情就是挑剩下的赏给她,祖孙俩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打她一棒给个甜枣?
“宜阳看着气色不错,想来这西凉驸马也很是乖觉。”太后淡淡道,“哀家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驸马给公主擦汗,两口子瞧着感情不错,什么时候能有个喜讯让哀家开心开心?”
太后本意是赏赐点金银下去堵嘴,安分去日子生孩子,少因着和亲怨恨六公主,不过话说到这份上,一般新婚的小夫妻早该知羞拿帕子捂脸了,这对儿偏不。
乌洛兰蒙怔了一会儿,茫然问:“什么事,能叫喜讯?”
陆亭玉按了按头皮,血仍在流,痛得她随口敷衍道:“皇祖母抱孙儿就是喜讯。”
“这样啊。”乌洛兰蒙表示明白了 ,“陛下年富力强,为了大晋与西凉两邦安宁,臣觉得,西凉女子为嫔妃也有不一样的风采。”
陆亭玉差点没控住笑,不用抬头也知道太后是何等神色。
我要你生孩子,你个西凉人还把手伸到后宫来了?
这时布匹呈了上来,陆安玉带着点讨巧的笑容:“我瞧四姐姐穿桃粉色好看,显得人比花娇年轻不少。”
乌洛兰蒙挑出一道介于青与蓝之间的绸纱,直接在陆亭玉身上比了比:“公主才十六,哪里不年轻,还是适合天青。”
陆安玉一愣,无措地笑起来:“其实我也喜欢天青色,有句诗词写过我故乡江南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颜色……”
“所以,六公主的意思是——”乌洛兰蒙摞下绸子,不悦皱起眉,“你不要的东西给我家公主?”
陆亭玉忍不住给他比大拇指,这地方估计也只有他能仗着不懂宫廷规矩的由头说真话,噎得人无法反驳。
“宜阳!”太后一拍凤座扶手,佛珠与黄金撞出剧烈的声响,“管管你驸马,别以为哀家不明白你借他的嘴巴指桑骂槐的心思!”
陆亭玉静了静,并不十分想理会这偏心老太太:“……是儿臣没福气做皇祖母最宠爱的孙儿,您打发儿臣回平川,便没这些烦恼了。”
指桑骂槐,谁不会啊。
陆亭玉重新跪下,脊背挺得笔直。
一见乌洛兰蒙也是一副谁都没放在眼里只听他便宜媳妇话的模样,陆安玉哭了好几天的委屈忽然哽在喉头。
她母亲是罪臣的孙女,先帝有令祸不及三代女眷,被贪官祖父连累只能举家迁出长安,在姑苏娘家的小角落开家针线店,祖母不甘心她骄养的女儿这辈子只能做个寻常村妇,偏巧搬家前夜,三皇子也就是现任皇帝翻墙来看她母亲,祖母心知这是最后的机会,当夜便叫女儿与他圆房,做一场人生最后的豪赌。
三皇子离开前交给母亲一只足足二斤多重的七尾凤簪,路上果然被诊出喜脉。
等到第二年开春母亲即将临盆,三皇子借探查河堤的事务陪产,看着青年面上的意气奋发和邸报上老皇帝病危的消息,祖母就知道,她赌赢了。
她的曾孙女,会是最尊贵的金枝玉叶。
剩下的事陆安玉就不知道了,母亲去世前只告诉了她这样一段故事,而这只凤钗,就好好戴在她发间。
再然后便是被人安排进京,太后染病不起,请浑仪监夜观星象,道是南方有福星临门,皇帝去大慈恩寺为母祈福时发现了她,之后进宫的事变顺理成章。
说来也巧,她被封公主后太后的病便大好,愈发验证了浑仪监的话。
太后宠她,皇帝宠她,陆安玉觉得她是长安最幸福的公主,偏偏那不知好歹的沈贵妃唯恐自己女儿和亲,买通浑仪监说她这颗福星也能安定西凉。
陆安玉听到风声时快要吓死了,好不容易从姑苏来到长安有了家,她才不要嫁给一年不洗澡还吃生肉的蛮人!
而后出于愧疚,她想去看看陆亭玉过的日子如何,甚至做好赔偿她的打算,谁知驸马长得斯文俊秀不说,还给她端茶倒水,任她呼喝都不生气,一双琉璃色的含情眼仿佛能把人吸进去似的。
是她这辈子见过的顶顶好看的人,居然也会被嫌弃。
而现在,好看的人与陆亭玉跪在一起,看她的眼神相当不善。
陆安玉心里空落落的,脑子里不知为什么拧巴的很。
太后说要为她找全京城最出众的儿郎做驸马,应当也是这副模样。
她拉拉太后的衣袖,声线绵软的求饶:“皇祖母,您别凶四姐姐啦,她已经知错了。”
“她哪里有错,还当自己是平川王的郡主呢,尚驸马做公主委屈她了。”太后咳嗽两声,见乌洛兰蒙不知廉耻当着她面揽住陆亭玉,用手帕替她擦脸,瞬时惊慌抬头,眼里带上认命的恳切,“太后,公主在流血,要找太医。”
“路上的狗咬伤马腿,公主车上撞了脑袋,簪子戳破了皮肤。”乌洛兰蒙尽量让自己的语言清晰,“公主在发抖。”
他在陆亭玉腰间捏了一把,陆亭玉便会意咬得唇色发白,埋进少年怀里,尽力克制免得露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