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慢慢站了起来。
......
单于庭北大营依山而建。不同于几十里外的茵茵草场,这里的土地常年遭受千军万马的践|踏蹂|躏,已是灰秃秃一片,轻轻一个跺脚转身,便能扬起阵阵沙土。
冒顿已在这漫天黄土中浸了二十来天。
每日寅时起身,亥时方才睡下,他如同铁打一般,日日枕戈寝甲,生生将整个北大营折磨地人仰马翻。
拓陀脸上的青黑眼圈倒是次要,自己阏氏在单于庭生孩子,他晚间想告假回去看看,保证当夜便回,竟也被他生生回拒:“大丈夫领兵沙场,岂可为闺帐之事分心半毫?!”
拓陀腹诽,我一没领兵沙场,二是我阏氏生孩子,事关两条人命,岂是一般闺帐之事?
面上不敢表现,拓陀诺诺应下,偷瞄了一眼太子的死人脸,心说等你阏氏生孩子时,我再看你如何做大丈夫!
转念一想,倒也未必。太子非同凡人,能做到大婚之前如同置身事外,只顾没日没夜领兵操练折磨人的,轮到他生儿子时,估计也很难上心。
眼看已近亥时,拓陀见冒顿仍蹙眉伏案,全无休息的意思,遂试探道:“时辰不早了,殿下歇息吧?”
“唔。”
他只这么嘟囔了一声,拓陀不知何意,一时进不敢进,退不敢退,只能继续立那候着。
自太子从月氏回来,在旁人看来仍是谦恭有礼,进退有节,只有拓陀知道,他于私下就像脱胎换骨,心思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仅从那一张面具脸上,再看不出他心中真实所想,实则是换了个人。
太子在月氏期间,单于庭内所有密信,都是经由他手辗转送到太子手中,太子性格会有如此遽变,其中原因他能猜出十之八九。
知道的多了,他也从太子的师傅和玩伴,成了他的心腹股肱。
辅佐太子成就心中大业,成了他此生不变的唯一信条。
见拓陀半天没动静,冒顿这才从牛皮卷宗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浓重的黑眼圈,不忍道:“你去歇着吧。”
主公还未歇下,他怎敢阖眼,只得口是心非:“臣不困。”
这三个字说得极没底气,冒顿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又继续埋下头去。
灯油如泪,滴滴泼洒向拓陀心间。
翌日,约莫晌午时分,北大营突然闯来一位不速之客。
还是个女子。
正赶上操练间隙,席地而坐累得发蔫的战士们隐约听见营门外传来女子的厉嚎,霎时来了精神头,面面相觑后纷纷引颈,朝营门的方向看去。
刚还鸦雀无声的场内,一时如千万只苍蝇绕圈打转,嗡嗡嗡响个不停。
冒顿站在领兵台上早已得到通传,是呼衍乐来了。
“殿下三日后即将大婚,呼衍小主此时突然寻来,莫不是有要紧事,殿下是否先让她进来,听听她所谓何事?”
拓陀那张看好戏的脸差点就要绷不住,接收到来自冒顿杀人的眼色后,方才垂眉敛目,噤了声。
“撵出去!”
冒顿想都没想,满是厌恶地蹦出这三个字。
通传的营卒没敢动,那可是太子即将迎娶的大阏氏,休屠王的女儿啊,若这只是太子在气头上随便说说,他们当真照办了,真要有什么事怪罪下来,他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还愣着干嘛?听不懂军令吗?!”
太子领训的第一天就再三强调,违军令者斩。横竖都是个死,营卒心中叫苦,吓得腿都软了。
“殿下不便,臣前去看看吧,若呼衍小主当真有急事,臣再回来禀告殿下。”
见那营卒止不住地打抖,拓陀心有不忍,主动请缨。
冒顿挑眉凛了他一眼,很想骂他多管闲事,沉了沉,觉得自己既应下了亲,也不便做得太绝,有拓陀在中间缓冲一下倒也未尝不可,遂敷衍地点了点头。
场上操练继续,拓陀由营卒领着,来到营门内的一间兵器库中。
呼衍乐正站在穿着铁链的流星锤旁,面色赤红,双眼红肿,一看就是刚哭过。
见拓陀进来,她起先愣了一下,然后迅速朝他身后看去,发现并没有第二人,气势汹汹地问:“太子呢?!我要见太子!”
“呼衍小主突然找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呼衍乐打小也和拓陀学过射箭,论起来也该叫他一声师傅。拓陀知道她的脾气秉性,也不怵她,乐呵呵地问。
“我要见太子!”
呼衍乐哪有什么要紧事,如今见冒顿便是她一等一的要紧事。
见她这副刁蛮模样,拓陀已知她并无甚火烧眉毛的大急事,拱了拱手道:“太子正在练兵,不便出营,呼衍小主还是请回吧。”
“他不出来,那我进去找他总行吧!”
呼衍乐说着就要往军营里闯。
“还请小主留步!并非臣有意为难小主,营内目前驻扎的一万骑兵中无一女子,小主两日后即将大婚,此时贸然闯营,臣以为不妥。”
拓陀壮硕的身板跟堵墙似地横亘在呼衍乐面前,遮住了屋外白花花的辣日头,呼衍乐自这片阴影中霎时想起父王训诫自己的话,觉得拓陀说得不无道理。
犹豫间,只听拓陀又说:“太子贵为储君,身系整个匈奴的长久安危,还请呼衍小主以大局为重,为殿下分忧。”
而不是添乱。
拓陀没能说出口的话,呼衍乐也听到了,想了想,她未发一言,重又红着眼睛,默默地走出了北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