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十日,头曼赏赐给太子的那一万骑兵,已经在他的亲自率领下,开始了严苛到近乎残酷的训练。
匈奴男儿自小熟悉骑射,马背上生,马背上长,弓弦响处,飞鸟铩羽,走兽纳命。
辽阔的草原和逐水而居的放牧生活,养成了他们自由奔放,不拘无束,率性豪放的性格,他们大块吃头,大口喝酒,大声放歌,三人同出毡房,骑上马背便是三条通途。
放羊牧马,训犬猎兽,他们统统都会。
就是不会列队。
从前,兰佩和冒顿躲在望楼上偷看战士操练,有感于匈奴的军纪涣散,便将她从母阏氏那听来《魏公子兵法》讲给冒顿听:“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带饥。圆而方之,坐而起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乃授其兵,是为将事。”
冒顿见她一张小嘴滔滔不绝地说,跟着囫囵听这些大道理,兰佩知道他一知半解,便给他讲了个孙武练兵的故事,说当年吴王阖闾有意刁难孙武,选了一百八十名姬妾宫女让他在殿前练兵。孙武选了阖闾的两个宠姬当队长,结果宫女们嘻嘻哈哈,东倒西歪,孙武三令五申之后仍乱作一团。
说到这里,兰佩学着孙武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了两下,作势指着远处军营里正在训练的战士粗着嗓子喊道:“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刀斧手听命!速速将两名队长拿下!”
冒顿被兰佩的样子逗笑了,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冒顿难得能静下来听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兰佩大眼睛眨巴两下,颇得意地说:“然后一直站在阙台上看笑话的阖闾傻眼了,赶紧找人去给孙武传话,说他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求孙武刀下留人。谁知孙武听完脸色凛然,说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真就把那两个宠姬给斩了……”
兰佩见冒顿沉浸在故事中若有所思,紧接着摇头晃脑道:“正所谓将不在勇而在谋,兵不在多而在精。精兵要练。匈奴骑兵骁勇善战,卷地而来,声势澎湃,一旦动摇便做鸟兽散,溃不成军。依我看,匈奴要练精兵,就必须进行十分严格的训练,行军布阵,进攻退守都要有章法可循,而且,一定要有严明的纪律约束,做到进退有序,令行禁止……”
兰佩的这一番话彻底点醒了冒顿,他一直觉得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李牧之所以会把匈奴打得那么惨,赵军军纪严明训练有素,匈奴毫无列阵章法,是十分重要的原因。
因而当他亲自领兵作训后,很快从骑兵列阵、军事组织和军中法规等对原有的匈奴骑兵团进行了大搞阔斧的革新。
列阵是最让兰儋震撼的:“冒顿将一万骑兵编为东西南北四部。东边全部执青色战旗,骑青骢马,西边执白色战旗,骑白马,南边执红色战旗,骑赤马,北边执黑色战旗,骑骊马。如此编配之后,不但军容焕然一新,十分整齐,部队也可迅速按方位集结,共战出击,四拥而来,形成合围之势。”
兰佩知道,这是自己曾经对他说过,中原古天文官将天庭二十八星宿分为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
匈奴迷信天地鬼神,冒顿如此列阵,正是以四方宿名暗合天象的神秘色彩。
兰儋接着说:“太子还重申各项军纪军规,对之前军中的惩罚奖励均做了补充,不服从命令者斩,临阵畏敌退缩者斩,通敌叛逃者斩,其他触犯刑律的,重则斩,轻则碾碎脚骨。并且明确,战斗中斩敌人一首级,赐酒一卮,所获财产和俘虏可据为己有。”
兰佩点头,有了这样严明的军纪,匈奴军队的战斗力将大大提升。
兰儋继续滔滔不绝道:“除了列阵,他还对军队的官职重新调整,严密军事组织,配置什夫长,百骑长,千骑长,破格使用了一批英勇善战的普通牧民担任什夫长,军中个别战功卓著的提拔为百骑长,而精悍的贵族青年则擢升为千骑长……”
见兰儋此番激动模样,兰佩心中一凛,反问道:“如此说来,哥哥现是去太子军中任千骑长了?”
“太子今日找我,确有此意,我来就是找你商量的。”
见兰佩默不作声,似在犹豫,兰儋又补充道:“今日我所亲见,太子伫立军前,旗旛招展,号角嘹亮,千夫长挥剑号令,进退行止,方圆数十里的草原,浓烟滚滚,马蹄像擂鼓一样猛击大地,骑兵们张弓举刀,闪转腾挪,挥汗如雨,吼声震天……”
兰佩能够想象得出,那一刻领阵千军的冒顿,定是龙骧麟振,英武绝然。遂扬起嘴角:“哥哥既已有了决定,如何又来问我?”
兰儋一双眸子晶亮,急切道:“我虽有此意,但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前世,因为兰佩改嫁,冒顿回到单于庭后对兰族心生罅隙,逐渐疏远,似练兵这样的要事自然不会让兰儋前去一观,更毋提让兰儋在他的军中任千骑长了。
远离军事核心,对王庭中的秘密军事行动一无所知,直接导致了后来冒顿杀父自立为王后,休屠王起兵造反,身为右贤王的兰鞨仓促应对,却被昆邪王绛宾利用,从休屠王军中搜出右贤王青铜虎守杖,栽赃兰鞨誓为头曼尽忠,与休屠王里应外合,又陈述当年头曼命兰佩改嫁,兰鞨痛快应允,意在协助头曼废长立幼……
条条罪状如同铁板钉钉,兰鞨猝不及防,冒顿盛怒之下,下令将兰氏父子斩立决。
此一世,兰佩已经打定主意,绝不让父亲和哥哥再次卷入王族的血雨腥风,但她没有想到冒顿竟会主动找到兰儋,并欲委以重用。
这倒从另一个角度点拨了她。
她开始动摇了。
因为在这场腥风血雨中,冒顿是最后的赢家。
位高至右贤王,于单于庭政权更迭之际,绝无可能保持中立,是站头曼还是站太子,他只能也必须选一个。
与其如前世被动站队,显出犹豫不绝心意不诚,被人利用诬陷,倒不如早早加入太子阵营,成为他最终登顶的股肱心膂。
更何况,兰儋刚过弱冠之年,正是建功立业大有作为的年纪,看他跃跃欲试的样子,兰佩也着实不忍为了自保而耽误埋没他的前程,让他如自己一般浑浑噩噩过此一生。
如此想定,她冲哥哥微微一笑:“哥哥竟笑话我,我一闺阁女子,对军中事务能有什么想法?哥哥与太子总角之交,彼此了解熟悉,如今太子信任,欲重用哥哥,以妹妹看,倒是件好事。”
不等兰佩说完,兰儋重重拍了下大腿,雀跃道:“真的?你当真这么想?”
兰佩何时见哥哥在自己面前表露出这般欢喜,一时不忍拂他的兴,却又不得不再提点两句:“不过哥哥,伴君如伴虎,冒顿贵为太子,迟早称王,哥哥在太子军中领兵听命,不比从前跟着父亲,左提右挈,故而需时时处处打起十二分精神,谨言慎行,万事小心。”
“这是自然,放心吧!”
“还有,此番太子从月氏回来不久旋即加紧练兵,砥厉廉隅,事不怕大,志不在小,哥哥心中要早做打算,凡事往前多看两步,遇事方不至被动。”
兰儋稍稍一愣,很快明白兰佩所指,点头沉声应到:“我记下了。”
兰佩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地问道:“此事,父亲知晓吗?”
右贤王之子转投太子麾下任千骑长,释放的信号过于敏感,父亲向来谨小慎微,对兰儋此举未必赞成。
兰儋倒是胸有成竹:“自太子从月氏回来,父亲曾多次提点我,望我能够成为太子助力。我一会便去央告父亲,想必他定会点头。”
兰佩释然,看来于战场和王庭的军政核心中濡染多年的父亲,深知时势造英雄的道理,识准了冒顿这匹千里马,一反先前让她改嫁时的态度,审时度势之后,已早她一步,跨入了太子阵营。
都是在刀锋上行走,朝秦暮楚只为自保。
如此也好,路选对了,便是再难,兰族也不至于如前世那般陷入绝境。
送走哥哥,兰佩咬牙翻身坐起。
她先前的计划,因为父亲和哥哥的选择,不得不做重出大调整,以她两世为人的经验,需时刻堤防那些惯常蝇营狗苟的奸吝小人,助父亲和哥哥一臂之力。
再想独善其身无欲而为,怕是不能了。
耳畔,忽然响起冒顿对她说过得那句话——若想保护心爱的人,需得自己成为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