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拂易哑然,正当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时,段菀菀的神色又像来时那样了。
她的目光异常平和,低低呢喃道:“你是阿瑛吧。”
段拂易望过去,那双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阿瑛,你来这里做什么呀。”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现在后宫已经是那个女人的了,她想让你从我这里拿到什么呢?”
话语清晰,甚至清明到段拂易都怀疑她先前是在装疯卖傻。
“她想要的,是皇后之位。”
段菀菀似乎被她的话惊到,又迅速平静下来,“你是替她来杀我的吗?”
若数亲缘,以段家来看,段菀菀是父亲的胞妹,是她的亲姨母;以天家来看,段菀菀是舅舅的妻子,是她的舅母。可段菀菀从来不曾让她那样叫,她也从未那样去叫过她。
从称谓上,她们就在远离对方,但经过这些事情,又不得不去正视她们之间的关系,互不喜欢,却紧密相连。
“殿下,为了皇太子,您自请废后吧。”
这一夜,段拂易陈明利弊,劝她自请废后。她在这后位上一日,宋祯便一日不会加冠,皇帝也绝不会容忍他娶一个世家大族的女儿做妻子。因为皇帝忌惮自己的亲儿子,一个有着嫡长子头衔的亲儿子,倘若娶一个朝中大臣的女儿,稍加笼络,便有机会名正言顺地逼他退位。
这个嫡长子的母亲,对他灭族的仇恨恐怕早就盖过了夫妻之情。
可宋祯的母亲,倘若不再是皇后,他便也不再是嫡长子,他今年已经十八岁,不及弱冠恐怕也能加冠娶妻,开府议事了。
嫡庶之间,身份有着天差地别的转变。可一个一无所有的嫡子头冠,怎么比得过实实在在的权力。
段菀菀会明白实权和名头哪个更重要的。
“我段氏一族祖上六代冠冕,乃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如今,都毁在了我手里。”段菀菀看着她,苦笑道,“从一开始,他喜欢的就不是我。”
段拂易突然有些可怜面前这个女人,“殿下曾经也是有过盛宠的。”
“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明白。”她看向段拂易的眼神是那样悲戚和绝望,“他不过是怕我的哥哥,你的父亲,不再拥护他,没有我们段家,他和他的父亲,就都当不了皇帝,就什么也不是。为了坐稳皇位,即便是那个女人的孩子,他也可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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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二年,殷殊小产,原就不是意外。是段家不让她生下长子,亦是皇帝陛下的懦弱和妥协。
——“你原可以像我一样,守在丈夫身边,寻求他的庇护,且熬个几十年,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殷殊的话犹在她耳边,另一桩真相也在她面前呼之欲出。
段菀菀生下宋祯第二年,殷殊便生下了宋祁。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都能想明白,殷贵妃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
段拂易霎时间明白了,若要依靠别人,便得学会装聋作哑。
段菀菀的神智似又有些昏聩,她突然对着大殿的一个角落慌忙叫道:“爹……哥哥,我不要给他做皇后!”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处空空荡荡,连一只残烛也没有。
她枯槁的面容上显现出一种少女般天真的神色,韶华如驶,却不能够回到少年时。
段拂易站起身,轻轻将她抱在怀中,拍着她的背,像她母亲小时候做的那样,温声低语,“菀菀乖,那就不嫁他,菀菀要嫁世上最好的男儿啊,只有那样的男子……才配做你的夫君。”
在沉寂无声中,那双手环住了她的腰,像孩提埋在母亲怀中一般。怀中的肩膀抖得越来越厉害,泪水已经浸湿了她的前襟,从抽噎到放声痛哭,有如动物般的悲鸣,至悔至恨。
仿佛要流尽一生的眼泪,却只是想让母亲听到她的哭声,想听至亲那遥远的一句:“菀菀乖,菀菀想要什么母亲都给你。”
今生,却再不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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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旦,五更天,天还未亮,建福门城楼上的鼓声响起,宫门大开。
段拂易行过宫道时,文武百官依次入内,宋祁便在其中。
他穿着紫色官袍,上绣石青色蟒纹,站在队列靠前的位置,腰间不似别的紫袍官员配金鱼袋。他一侧配着青色的玉螭纹韘形佩,另一侧便是她那块粉色的冰花芙蓉玉佩玦。
一个男子,配这玉实在显眼。
他竟然还戴着……
段拂易有些吃惊,抬眼时恰好与他对视上。那人穿着官袍,鬓发梳得整齐,有一种不威自怒的凛然之气,侧眼看过来的时候,她突然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