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开的免提,拓跋仁斜坐在拓跋季平跟前,盯着拓跋季平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输入座机,一个步骤接着一个步骤查询。
直到查询结束,话筒里传来考生拓跋季平的高考分数如下,语文一百一十四分,数学一百二十三分,英语一百零一分,文科综合二百三十六分,总分五百七十四分,恭喜考生,祝您金榜题名,重复请按一,关闭请挂机的声音。拓跋仁才长出一口气,拓跋季平说,这还有错呀,身份证和准考证都是唯一的,还能有个和我重名重姓的人呀!
拓跋仁这时候嘴角露出了难得的一丝微笑,眼角的鱼尾纹也更深了,抽了一口烟说,嗨!快给你妈打个电话,让她也知道知道。
苏秀秀在五旺村,干了一天的活也累坏了,正要入梦,被电话铃声惊醒了,翻起身,接过电话,就听见拓跋季平高兴的声音,妈,我考了五百七十四分。
真的呀?谁给你说的?
我打电话刚刚查到的。
哎呀,我季平娃儿考上了呀!妈妈为你高兴呀,这个分数能上个啥大学?
我估摸了五百八十分,最低五百五十分,刚好报了西北大学,应该差不多。
这就好,我娃有学上了!苏秀秀说。
妈,我高兴的睡不着呀!
苏秀秀说,妈也高兴,我娃出息了,电话给你爸,我给他说。
拓跋仁接过电话说,咋了?
苏秀秀说,季平娃考上了你也不高兴高兴!
拓跋仁说,高兴啥,学费又来了,哪里能高兴得起来!
苏秀秀说,学费,学费,一点都不懂得说句暖人心窝的话,几辈子都没考上个学,季平娃考上了大学了,还考得这么好,你总会给季平娃鼓励鼓励嘛!
拓跋仁说,那可不,钱都从我这里出,我不考虑钱的事,谁考虑!
娃考上了,给他说,放羊的时候要注意安全,千万别去危险的地方。
拓跋仁说,知道了,我给说,我的娃我还不知道操心呀!你给玉米操心把水淌上,咱没种过水地,跟五旺村的当地人多学学。
苏秀秀说,说季平考上大学的事呢,你倒好,又转到了说种地上,真是三句不离本行。
拓跋仁挂了电话,看着拓跋季平高兴的样子,拓跋仁说,他要去看看窖里收了多少水,别把水窖冲坏了。
走到水窖前,他看到泥淤满了窖沿,才发觉拓跋季平的一个电话耽误了堵水路,泥都淤进窖里了。
他堵完水路就回去了。
下过雨的路上踩上去都是泥,他瞬间想起有一年家里来过一个道人模样的算卦人,给他说过一句话:拓跋大山的脉气都聚集在了他家。拓跋季平、夏萍、秋萍都考上了,除了拓跋春萍和拓跋叔平都已经走上了社会,孩子们都还不错,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虽然不图它们大富大贵,有个出息就好。他心里莫名有点兴奋,虽然农活苦很大,但毕竟孩子们都挺争气,师专、大学都考上了,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虽然自己学习好,但各种原因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甘心自己的孩子都是农民,虽然对春萍很亏欠,但生而为人,总有一些事情是无能为力的,而子女也有自己的福运吧!
天空放晴,太阳从东方升起,天际蔚蓝,太阳迸发出来的热量照得大地热乎乎的,潮湿的地面冒着热气,就像是蒸笼上冒着的热气一样,树叶和庄稼、大山经过洗礼,变得愈加清新了,大口呼吸,觉得整个人都变得舒展了。
和往常一样,拓跋季平除了放羊就是在放羊的路上,尽管带着草帽,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地里的西瓜铺着一层藤蔓,香瓜也藏在藤蔓里,从奶嘴大长到了锤头大,拓跋季平爬在香瓜上使劲用鼻子闻着,从生瓜蛋子一直闻到稍有一丝的香味,他每天放羊前就去瓜地里摘一个装在兜里,香瓜就从半熟开始被他摘着吃了,西瓜比香瓜熟的迟,一直能吃到深秋季节。
他在沟里放羊,羊在沟坡吃草,下午的阳光逐渐变得温和了,他把帽子挂在了树上,拿出西瓜,用指甲在西瓜头上扎了一道印,两手捧着瓜砸在了地上,西瓜被摔成了两半,红瓤和汁水就溢露了出来,他坐在地上,用手抓着吃,吃剩的瓜皮扔给了羊。吃了多一半,实在吃不完了就用手捏着瓜瓤,把瓜瓤里的瓜水留着喝了,瓜瓤扔给了羊,吃完瓜,他就靠着柳树斜倚着。
沟畔的一大片地里都种着荞麦,荞麦花开,蜜蜂在荞麦花上嗡嗡嗡的采着花粉,田野里的山鸡、野鸡、乌鸦、喜鹊飞来飞去,还有蹦蹦跳跳的兔子,树林里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响着。大自然很大,大的摸不着头,大自然很小,每一个生灵都在拼命生活着,这也包括村上的一个疯婆娘。
从拓跋季平记事起,村上就有个疯婆娘一直在附近转悠着,这个婆娘头发蓬乱,几乎没有洗过脸,就一直疯疯癫癫,新衣服穿在身上她也不知道珍惜,随处乱走,走到哪坐到哪,躺到哪,嘴里念念叨叨,总有说不完的话。疯起来的时候就在庄子上、路上疯跑,追着、喊着,好像有人追杀她一样,也好像她在追人,跑起来尘土飞扬,看起来真叫人害怕。然而她对小孩却没有一点敌意,总是胆胆怯怯的。听母亲说,这个疯婆娘原来是正常的,收拾打扮起来挺好看呢,茶饭针线也挺好。以前她家里经营着商店,卖货算账都很有头脑,并不疯。刚结婚一口气就生了五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很机灵。起初犯病,男人没当回事,觉得是假装的,过了很久,才发现她真的神经错乱了,只是已经治疗起来为时已晚。要说病因还是男人引起的,她男人是个好吃懒做之徒,挣不来钱,还懒得动身子,家里出产的土产、粮食都会被他千方百计的哄着换成钱赌博了、给别的女人花了。他献殷勤、哄婆娘去娘家,等婆娘回来,家里的粮食被他偷卖了。羊圈里的羊,婆娘走的时候数了四十三只,回来的时候少了一只。婆娘临走时给每只羊都做了标记,有黑头、长角、撇脚子、八字腿、瞪眼子、馋嘴子、折角子、拐子、瘦猴、光杆子等,有一只绵羊她记得最清楚,那就是这只绵羊的脖子上长出了像个铃铛一样的肉球,她起名铃铛羊。一次,婆娘从娘家回来了,大包小包都放下,她挨个窑里看了一圈,发现粮食都在,其实,粮食的袋子都被他松开倒了一些卖掉了,数量是对的。又去羊圈里数了一遍羊,只数了四十二只,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走的时候数了四十三只,可她连着数了三次就是四十二只,她又走进羊圈,一个一个的点了一遍,可还是四十二只,就缺那只铃铛羊。她走进窑里,找见男人说,铃铛羊呢?
男人说,在呢呀,不是在羊群里呢么?
女人说,没有呀,我数了四十二只,不是一共四十三只羊吗?
就四十二只,哪来的四十三只!咱家的羊哪里有过四十三只,你肯定记错了。
那铃铛羊呢?
铃铛羊也在羊群里呀。
那羊脖子上的铃铛去哪里了?
肉铃铛不会掉呀,肯定是掉了嘛。
女人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她明明记得清清楚楚的一共是四十三只羊,可男人说就是四十二只,铃铛羊脖子上铃铛果真会掉吗?她打问了四邻,四邻明明都知道男人偷卖了粮食和一只羊赌博去了,钱都输完了,可谁敢说实话呢,说了实话,女人回去就和男人闹仗,闹得不好,出了人命谁负责,所以,周围的邻居没人敢说实话。
男人好赌,还好色,和村上的一个有夫之妇在平整地土的时候眉飞色舞,过了几天就在了一起,婆娘听了之后,吵了几次架,但浪子难回头,终究挺不过男人,索性就不再因为这事吵架了。只是这男人太过分,竟然把那个女人领回了家,在自家的炕上睡着,婆娘终于忍不住了,连着哀嚎三天,最后倒在了灶台前,整个人都软了,一阵的工夫头发也全白了,再醒来之后就疯了。那时候她的子女还小,男人更觉得女人装病,就没有理睬,一晃过了半年,婆娘还是疯癫,领着去了医院看了看,不见好转,问神问鬼问半仙,吃药打针吃纸灰香灰,喝童子尿,还是没有好转,最后搬迁了祖坟,却比以前更疯了,见了人就脱衣服、撒尿,嘴里疯言疯语的说着“我就是天神下凡来捉拿你这些作恶多端的妖怪,快给我投降吧”。一开始,女人很疯,男人怕惹祸,索性就用绳索把她锁在了窑洞里,吃喝拉撒在一个屋子里。邻居和孩子都实在看不下去了,男人无奈,又放了出来,重见天日,疯病始终没好,整天坐在山峁上,在路上疯跑,成了远近人们都知道的疯婆子。
那些年,谁家的小孩晚上要是不听话,大人就拿这个疯婆娘哄吓小孩呢。只是男人更加肆无忌惮的和村上的有夫之妇在了一起,可命薄的有夫之妇的男人在挖窑的时候被土塌死了,等到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五脏六腑都从肚脐眼挤出来了,当场就上了黄泉路,死后的第三天吹吹打打送出了门。真的是命苦的人劫劫难躲,而这一对男女却成了最终的赢家,女人没有改嫁,男人就在两个家庭之间来回活动着,后来竟然生下了一个儿子,和男人长得十分相像,人们都知道怎么回事。
最近几天,拓跋季平放羊的时候,一直能看见疯婆娘在沟坡上坐着,一只手托着脸,若有思的样子,偶尔起身跑来跑去,疯笑一会,他把疯婆娘的表演当作放羊的乐趣。可今天他没有看见这个疯婆娘,是不是今天她在家睡觉呢。
羊群在沟坡吃草,山羊爬山的能力强,都在很陡峭的山洼上找草吃,蹬得坡上的土疙瘩直往沟里滚。羊群吃着草,却不往前走,猛地一惊,都转过了头,拓跋季平想着羊群走到前面的草台上,正好有一棵大柳树,他想上树掰一些柳梢给羊吃。每天到了柳树下,羊就两眼望着主人上树掰柳梢,可今天,羊偏偏不往前走,还猛地一惊都掉头了,他想,是不是草台上有蛇,惊吓了羊。他更是小心翼翼,害怕蛇速溜溜地从地上钻出来,那就吓破了他的胆。沿着羊路,他走了下去,探出头,没有蛇,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他又往下走了几步,这一刻,他似乎觉得有些头胀。
他竟然看见疯婆娘和村上的一个放羊老汉在羊皮大衣上光着身子滚着,分明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他看得有些上头,赶紧悄悄溜了回来,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他心里想,是别人在干见不得人的事,为啥把碰见的人吓个半死?顺手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听说这个放羊老汉今年七十几岁了,年轻的时候除了种地,就是放羊,大概有一百多只羊,他放羊的时候经常会带一些吃的给疯婆娘,黄元帅苹果、李子、杏子,逢集去赶集,还会买饼干、点心、酥馍,久而久之,只要放羊老汉从沟里进来了,疯婆娘看到后就会从庄子上跑下来,有时候还帮着放羊老汉挡羊呢。拓跋季平心里想,放羊老汉竟然还会和疯婆娘干这种事,他顺着羊路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