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楼下饮料机买了两瓶可乐,宿舍楼下饮料机里的饮料特别便宜,听说是我们学校和外面的什么公司签了合约之类的。500毫升的可乐雪碧只要一块七。他说的“喝点儿”是出学校吃的意思,不是喝饮料的意思。
我点了份烤肉饭,他点了碗饺子。
“知道这饺子让我想起来什么吗?”
“什么?”
“大一在蜀山三楼的饺子,有点像。”
“是吗?没吃过。”
“我本来也是不吃饺子的,老家的水饺都是泡在汤水里的,把饺子皮泡透了、泡破了,韭菜馅都露出来。饺子皮又糊又烂,馅又硬又难吃。我真搞不懂为什么要把饺子做的跟汤圆一样。”
“确实,老家饺子难吃。”我和他老家离的很近。
“我记得你那个时候喜欢在二楼吃。”
“嗯,炒饭什么的,后来也吃腻了。我记得二楼的奶茶店一到下午就放奥特曼,两个店员搬凳子看。”
“哈哈,真的假的?”
“真的,我的凳子就挨在那两个店员旁边。”
“蜀山食堂确实没什么好吃的。”
“我那个时候经常在二楼买热的‘杨枝甘露’喝,一杯十块买了不知道多少杯。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钱怎么那么多。”
“现在呢?”
“现在想穿越过去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他轻轻笑了下。
“你还请我吃过一顿烤鸡记得吗?”
“记得,有外卖优惠券嘛。”
“哎,想起点外卖我就来气,妈的。有个月我游戏充值充的穷死了,成天省吃俭用。有一天终于受不了了,心想也不差一顿两顿,决定吃顿好的。我那天点了差不多六七十块钱的外卖,煲仔饭炸鸡烤肠还有两大杯加冰的饮料,我想拿回来跟你一块儿吃的。结果他妈的不知道被哪个畜牲偷了,妈的,想想我就来气。我在那儿翻来覆去找了十分钟,问骑手问保安,哎,妈的。”
我笑死了。
“还有次点外卖过了12点才送来,宿舍楼锁了,我还想过要不要跳窗户下去呢,后来想想下去容易上来难。等到第二天六点门一开我去看的时候,那烤鸡已经是一具冰冷僵硬的禽类尸体了,闻起来没有半点香味,看起来想吐。后来我再也没点过外卖。”
谈到大一食堂,我想起给那里的食堂阿姨拎过一次泔水桶,重的要命,好几层楼梯呢。那阿姨跟我说了好几遍谢谢,这事我好像还跟顾恨水讲过。可能是觉得这种事对男生讲好像不太好意思,我跟班上的女同学也不熟。
不是说男人就是严肃的,不爱互相分享什么什么扶老奶奶过马路的事情。事实上想找一个成天嘻嘻哈哈的男人是很难的,而要想找一个真正严肃的男人更难。男人对于小孩的态度说来也是很有趣的。蔡思启比我作害的多,束之凯比蔡思启又作害的多,而大人对我们的态度却并不相同。每次放学回家的时候,蔡思启总会对马路上路过的栏板式货车扔石子,如果石子落在了栏板内被带走他就会叫好。他还会偷土地庙里放在两边的两枚五毛钱硬币去小店买辣条吃,我是不敢拿那钱的,害怕受到神明的谴责。我还想起我们干的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那时的老马路还没修,一下雨就会溅满一裤腿的黄泥巴。路上有千百个窟窿,都是大卡车干的。我们在路边的泥坑里拿手乱掏,想找龙虾和鱼——事实上那里面是不可能有的,但是我们就是觉得浑浊的泥水里什么都可能会有。直到有个男的把头探出院墙对我们说那里面全是猪的屎尿,我们还在使劲摸。听到这话的一瞬间,我们同时看向了他家那只散养的大肥猪,又同时把手抽出来往水沟飞奔去洗手。回家我们拿肥皂洗了很久,没敢跟其他人提起这件事。如果那个男人不说的话我就不会被自己的手恶心那么多天了,不管是不是真有猪的下水。其实他说那话是逗我们玩的,我为此记恨了那堵院墙好长时间。
后来修路的时候,下了雨,我回家的路就变得十分漫长。因为路上有那么多大坑小坑——都是没有被猪污染过的。除了马路原本的坑坑洼洼以外还有修路工人挖的大洞。我在修路工人边的清澈的水坑里摸了很久,一无所获。就在我洗洗手准备回家的时候,从我的身后传来了一声问候:
“小伙子,你在干什么呀?”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被叫做小伙子,我当时才学会认钟表上的时间不久。
“抓龙虾。”
“那儿哪有龙虾呢。”
那个男人系着黄色的安全帽,手上拿着把铁锹。我从来没见过他,不像是我们村的。在他们挖的路面的大洞下还有抽水的水泵,那时候机器还没启动。我呆呆地看着他。
“你等着。”他对我说,
他跳下深坑,在里面捣鼓了一下,竟然摸出来一只青灰的大龙虾!当然这里的“大龙虾”是对我而言的,也就是很大的小龙虾。他居然会抓龙虾!这个大人!
“呐,甩给你。”
他把龙虾丢到水泥路面上(我们老家基本上把水泥和混凝土并为一谈),我“啪嗒啪嗒”跑过去,把龙虾抓起来,跟他说了声“谢谢师傅”(学大人说的)。他咳了咳,头一撇继续工作了。我爱他,他比那个院墙上探出的嘴脸善良太多。
“想什么呢?”丁诗洋停下手中的筷子对我说。
“想龙虾。”
“麻辣小龙虾?又贵又不好吃。”
“我也不喜欢吃。”
“那你想鸡毛。”
“刚刚说到哪儿了?”
不知怎么的,聊到了丁诗洋的初恋。我们都已经吃完了,边喝饮料边聊。
“那时候我在学校老师家住宿,你懂吧?教物理的一个老头,天天嚼口香糖。在宿舍里面闹的时候他会进来拿指关节狠狠敲击你的脑壳。有一次他在洗澡,那天动静实在太大了,我们已经忘乎所以,直到门‘轰隆’一声被打开,我们全部光速窜回自己的床铺。有一个人的行李箱还摆在地上来不及收拾,里面是许多零食和内裤,我隔着被子都能想象到那个箱子的主人在被窝里涨的通红的脸。那个老师浑身就穿了件内裤,我的床靠门,离他最近,走廊的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头发还滴着水珠。关键他衣服都来不及穿却在嚼口香糖,整个宿舍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只能听见他嚼口香糖的声音,我真怀疑他洗澡的时候是不是也嚼口香糖。”
“有人挨打没?”
“那天还好,他站了一分钟一声不吭把门关好出去了。他前脚刚走,宿舍里顿时发出一阵炸雷般的哄笑,于是就听到外面传来老师的一声咆哮,还点名了两个最调皮的家伙的名字,然后宿舍就侘寂无声了,像个巨大的棺材。”
他又说了跟高年级学长从宿舍偷偷去网吧包夜的事情,还说出门的时候要绕路出去,不然影子可能会映在老师的窗户上什么的。又聊到早上跟老师在校门口对质的情形,他们说是吃了早饭从镇上过来的,而他们真是吃了牛肉面回来的,还记住了面馆的名字,所以最后用坚定的语气骗过了老师。
“他肯定是知道一切的,只是不想再深究了,因为以前跟那个学长去过镇上确认过之类的吧,可能是懒得折腾了,他那眼神挺可怕的。”
他还说有次半夜也想这样一个人溜出去,可是学长已经转走了,只能自己一个人去,学长带走的还有那个神奇机械闹钟——除了学长谁也吵不醒的闹钟。那个夜晚没有学长半夜悄咪咪叫醒他,再偷偷摸摸和他一起去镇上。他就这样一觉睡到了凌晨,早早在学校发了几个小时的呆才去上课,也就错过了和她初恋的半夜约会。
听到最后那个女的在他脸上狠狠扇一巴掌的时候(当然不是因为那晚爽约的事情,那是很久以后了),我有些共情。丁诗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你说如果那天晚上我半夜就醒了,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能吧,我说不清,但是我感觉那一夜应该挺重要的。”怪不得他大学熬夜简直跟神人一样,原来是跟半夜有仇。
“对吧!我也这么觉得,可是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没办法啊!如果那天我一直到晚上都不睡的话我会死的,上一天课他妈的那么累,那个年纪又嗜睡,我怕半夜走到马路上就被风吹倒在马路上再也醒不过来了。”
“很多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喽,哈哈,看开一点。”
“我才没有看不开,我是那种人吗?”他灌了一口可乐,“我只是感叹,你懂吧,感叹。是那种我在阳台上大喊‘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的感叹;是那种高考结束时在考场顶楼喊的‘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的感叹。伟大的感叹,愚蠢的感叹,我喜欢感叹,叹叹叹——”
那天晚上打了会儿游戏,陈凡不知从哪儿掏出个打火机,对着自己的腿毛在烧,空气中有一股燃烧的蛋白质的味道。罗宇航罕见地动了,他转过头寻找这股味道的来源,眼睛停在陈凡打火机的火苗上,耳朵上还挂着蓝牙耳机。他那副神情像在欣赏行为艺术。
睡着前我想到很多发生在那条水泥马路上的事情。我小学的时候从来不用记家庭作业是什么,因为我会在回家的路上问顾恨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跟她的对话最多的就是家庭作业是什么。照例她会先数落我一顿,然后有条有理地、像是把那点家庭作业按照什么极其科学严谨的分类体系来整理排列好,最后口齿清晰地像播音员一样说给我听。在她和我分手的家门口前还会复述一遍,生怕我记不住。
有一天只有我和蔡思启两个人回家,他那天没有走水沟边的田埂,而是在和我平行的马路上。
“你怎么不下来?”
他的眼神一点精神都没有,故作深沉地说:
“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明白了。”
不就比我大二十二个月吗?装什么老成呢?
我发现一处水草里藏着一对龙虾的螯。
“哎,有龙虾。”我俯下身子尝试去捉它。
“你搞快点。”他好像有点不耐烦。
“跑了。”过了会儿捕捉失败了,我失望地起身走在田埂上,他在马路上走。我们一左一右,一上一下。
过了很久,我发现了田里有条水蛇。
“蛇!”
“哪儿?”
“就在这儿,你看!”我指给他看,蔡思启对蛇最感兴趣了,可能因为他是属蛇的吧,我是属马的。那个位置没有下来的渠道,想下田埂只能从马路前后绕下来,很远。
“你等我一下,别把它吓跑了。”他环顾四周,一脸着急的样子,往我们来时的方向跑了几步,我以为他要绕下来,没想到他突然又停了下来。
“我从这里跳下去。”
“你找死啊?怎么跳?”
还没等我反应,他已经从土坡上滑了下来,滑了一段停了一下,观察了一会儿,再次下滑。这次运气没那么好,他绊倒了,整个人滚到了田野里,一只脚插在了田里,书包也掉进去了一小半。我赶忙拉住他,自己也差点被他带进田里去。
他赶紧拔起腿,把背后的书包拿下来检查,有一小半沾上了泥土,他拉开拉链看里面的教材和作业薄,大体都完好,教材擦一擦就干净了,但几本作业薄的封面都留下了泥土的痕迹,打开一看,里面还是雪白干净的横线和方格。
“别跟我妈说。”他喘着粗气对我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他开始揉胳膊揉腿,发出阵阵呻吟声。
“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要死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在我前面,已经顾不上那一腿泥土了,随便跺了跺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回头看了看,水蛇早就没有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