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把粥喝完。我刚准备开口,她瞪着眼提前发话了:
“不行——”
“我还没说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淡然一笑。
“不是,我是想说谢谢你。”
“喔?”
“就是感谢你啊,如果你真的能陪我天天吃饭,不管是粥也好别的什么也好,真的感谢你。”
“怎么突然搞的感伤起来啦?这不太像你的风格哎。”
“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就比如说感冒吧,当你得小感冒的时候你是很难受的,虽然会慢慢自愈,但是那种难受的感觉是会存在很长时间的。这种情绪如果发挥的太过又会显得很矫情,特别是男的,我们自己都不屑于此。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是自己默默忍着直到结束,最多一开始发两句牢骚而已。这个时候病人的思想会有一些变化——如果别人安慰了他一句,他就会在心里想为什么不多安慰我两句?为什么别人没有得病健健康康的生活着?他会在心里想:你看,就那个人,那个生龙活虎的活蹦乱跳的人,他现在体会不到我的感受,要是他也病了看他怎么跳的起来。所以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能牺牲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哪怕是编造些善意的问候,去与别人共情、分担难受的情绪,那他无疑具有高尚的美德。事实上除了我妈这世界上我还找不到第二个人能给予我如此包容的无声的慰藉。”
“坏了,我成你妈了。”她一本正经地说完这句话,随后扑哧一笑。
晚上我喝的是番茄牛肉粥,味道也很好。我突然觉得粥是如此可爱,甚至于记忆中那比白开水还寡淡的白米粥也变得惹人爱怜起来。感谢粥,当然,也要感谢字筱雨。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选择吃的小笼包,我也不想三餐都喝粥,小笼包皮很薄,也算比较好咀嚼的。我想我活了二十几年吃了这么多东西,只有在此时真正系统科学地尝试去整理各种食物的咀嚼难易程度。事实上很早以前我就有过相关的联想,因为我发现有些韭菜比一大把口香糖还要耐嚼的多,口香糖是可以吞咽下去的,而大多数时候你遇到的那种韭菜不行。你还会尝试下多咀嚼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磨碎食物吞下去,可最后往往是徒劳。在该继续咀嚼还是吐掉之间反复摇摆,这种韭菜对我这种极度反感浪费食物的人来说是一种灾难,更糟糕的是这会让你看上去像一头反刍的牛。
其实韭菜也算一种青草,对吧?
不管怎样,小笼包要好咀嚼一点。中午点了山药瘦肉粥,字筱雨仍然喝的小米粥。偌大的食堂有这么两个人天天对着喝粥,看上去确实挺有趣的,如果有人注意到了的话。
“陶潜。”
“嗯?”
“你没发现我变了吗?”
我仔细看了看她。
“换发型了?”
她的头发好像蓬松了一点,不似从前那样乌黑笔直发亮,可能是冬天戴帽子戴的。
“不是。”她浅浅笑了笑,看着正在搅拌的小米粥。
“我眼拙,没看出来。”
“我想说点你反感的话题,但是希望你不要太在意。”
“说吧,没事。”
“你为什么不谈恋爱?”
“缘分没到吧,可能。”
“‘缘分’…算是什么?”
“这不是封建迷信啊,万事万物都要缘分的。”
“是吗?”
她一手托着下巴看着我,仿佛在打量素描对象。
“你真的有过恋爱史吗?”
“有过一段,很早了,初三吧。”
“哈哈,是吗?你真的有?我一直以为你性冷淡呢。”
“什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就观察得到的结果啊,别见外啊。”
“对恋爱冷淡的人应该是很难写诗的吧。”
“为什么?”
“因为情感的波动是很重要的啊。”
“你给你的…应该说是初恋?写过诗?”
“是的,写了一大堆。”
“一大堆?”
“几十上百吧,最后都没了,我现在也不记得。”“啊?为什么呀?”
“拿水泡了,用火烧了,最后扔了呗。”
“啊…看来对你打击蛮大的哎…不会觉得很可惜吗?”
“那时候写的诗也不好,文学价值几乎为零,所以也不是很可惜。”
“是吗?八卦一下呗,你们之间?”她故作了俏皮的语气。
“不了吧,没意思。”
“好奇嘛。”
“一言难尽。”
“听过每个男生都忘不了他的初恋。”
“可能吧,你能忘?”
“谈的太多,想不起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
“看来你很喜欢她。”
“此话怎讲?”
“开不了口就是忘不了呗,忘不了就是放不下呗。”
“如果某天和你一块儿喝点酒好好吃个饭,我也许会说吧。可你看我现在哪有心情说那些陈年往事呢?我讲话都嘴疼。”
“哈哈,好吧好吧。下次请你吃饭你讲就好了。”
“我请你吃饭。”
“都行。”她昂头眯着眼不知想了些什么,又说道:“我问你这些事情你不会反感吗?”
“不反感啊,还好吧。”
“我可没提什么我对于你的感情之类的啊,我不是‘抛砖引玉’来推销我自己的哎,单纯对你的好奇而已。因为我觉得你真的很像性冷淡者。”
“抛砖引玉”,她这成语真是用的可以。
“我都懂,只是朋友间的闲聊罢了。”
“你就不好奇我对你的感情吗?”
我停下舀粥的动作。
“这就是变化?现在对我的感情?”
她一边说一边不自觉的微笑起来,眼神从我的眼睛慢慢移到下方,到我们的粥和桌子上,那样子就像是小学生在背诵课文。但那是一篇喜欢了很久很久的、早已滚瓜烂熟的课文,一直在等着老师抽背。
“我喜欢你啊,比喜欢还要喜欢,可能是爱了。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性冷淡,你能给我热烈的回应。我变了因为我现在很想抱住你,最好还能亲你,我想听听你心跳加快的样子,再闻闻你身上的味道,蹭蹭你的脸,然后听你说情话,看你写给我的专属于我的诗。我还要带你到遥远的地方,还要去你的家我的家,和你同床共枕。但是我现在变了,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太直接的女生,所以我不想显得那么轻浮,我要变的矜持一点。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没有抱住你了,但是我浑身的细胞都在跳动啊,就是手臂下方和小腿都酥酥麻麻的感觉,鼻尖也麻麻的。可是我要变的矜持,不然你就会讨厌我了,又要离我而去了。”
我呆住了一会儿,直到她的眼睛重又和我对视,她脸上恶作剧般的笑容里掺杂了一丝羞涩。
“你对‘矜持’的定义还真是特别。”
“怎么样?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像一个乖乖女?”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喜欢乖乖女啊。”
“我是这样的吗?”
“难道不是吗?”
我愣了两秒。
“也许你说的对。”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感觉,对我。”她端坐好,朝我眨眨眼,就差打个响舌了。
“你是指心动之类的?”
“是啊。”
“有一点吧,有一点好感。”
“是男女爱情方面的?”
“是男女爱情方面的。”
“什么程度?”
“嗯…如果拿珠穆朗玛峰作上限的话,至少也有小区门口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堆的小沙堆那么高了吧。”
“啊?就只有这么点嘛?拜托拜托,高一点好不好?至少有乔戈里峰那么高吧?”
“这也不是你想让它高就高的呀,你以为它是什么?如意金箍棒?”
“为什么一定是小屁孩堆的沙堆呀?”
“因为这是第一次啊,第一次有这种感觉。除非是怦然心动、一见钟情之类的,那样的话我想乔戈里峰虽然不太可能,玉龙雪山那么高是有了。”
“第一次对我有这种感觉?是异性之间的爱恋的感觉吗?”
“是异性之间的爱恋的感觉。”
“你不会骗我吧,你就这样产生感觉啦?”
“没骗你。我现在虽然没有到你那种搂搂抱抱同床共枕的程度,但也想和你握握手什么的。”
“哈哈哈哈…”她突然大笑起来往后一仰,一手捂住嘴,随后又一手撑着桌沿低下头缓了一缓,最后才又重新看向我。
“来,现在就满足你,握手握手!”
她满含热情地向我伸出手来,仿佛我们是相见恨晚的志同道合的人生知己。
我伸出右手和她握手,字筱雨狠狠摇了两下。
“同志!”她语气浑厚还带点颤抖,好像这两个字是被她从上世纪译制的苏联老电影中抠出来的。
“同志。”我跟着说道,她的手又薄又小。
我们松开手,她两手搓着放到腿上。
“耶!”她突然右手握拳高举,发出游乐园里小孩的欢呼。
“好幼稚呀。”
“你懂什么?这对大学生来说刚刚好。”她放下手,重新喝了两口小米粥,说:
“你没有骗我吧!”
“真没有。”
“那…上次你对异性有这样的感觉是什么时候?”
“至少有二十万年了吧。”
“真的?你这样的冰川被我融化了?就在刚才?怎么说可能性也太小了吧!”
我喜欢冰川,冰川有诗意。
“是真的。并非一定要在摩天轮上或是烟花秀下搞什么告白吧,有时候情愫的产生就是这么奇怪的。再继续深究就没意思了,因为这也是一种‘灵气’,想用逻辑严谨的科学公式去寻根问底是行不通的,搞不好还会扼杀这种灵气。”
“啊?好可怕!我好不容易等到你的‘灵气’出现!你可要好好呵护它,别让它饿着冻着!多给它输点营养液!多带它晒晒太阳!”
“哈哈,好的,我尽量。”
她眉眼弯弯,像是要挤出果汁来的鲜橙。
“我还是不敢相信,这太突然了。”
“喂,你反应别这么大,我可没有向你告白。我只是没有撒谎,顺从并表达了内心的感觉而已。”
“那我就等告白的那天好了。”
“你不怕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那是封建迷信!要多说些话,说些正能量的、积极向上的好话。就像对植物放古典音乐一样,它们会长的更好!”
“哈哈,好吧,那就祝它健康成长。”
“健康成长!干杯!”她把小米粥端起来。
我拿我的虾仁粥和她“干杯”了,然后我俩都傻笑着呼呼喝起粥来,这两个人太奇怪了。
午饭吃完后,她在我的宿舍门口朝我挥挥手道别,临走时还坏笑着使劲捏了一下我的右手,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那天她的背影不是碎瓦堆旁的无枝枯木,而是梧桐叶飘落的荡漾的水波,动态的,跳跃的。再给她背个红书包就跟放学时的小学门口一样了。
我还是和往常一样,刷脸进了门,走上楼梯,回到宿舍。这些动作我重复过无数遍,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右手的虎口一直在隐隐作痛,那是字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