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在院子里照顾她的花,有的枯萎了,有的一年四季都好像没什么变化。她蹲在花圃旁的预制板上用小铲子翻着泥土,预制板在我出生那年就已经停产了。
在家里睡觉睡的很香,窗帘隔光特别好,拉上窗帘后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我不太喜欢这张大床,要是它有一侧靠着墙就好了,我总怕自己会掉下来。我翻了翻书房的书,没有特别想看的。书柜最顶层放着我小学用A4纸做的航母,有三百架小飞机,一半停在甲板上,一半藏在机库里。今天不是很冷,我翻出顾恨水还给我的黑色外套穿。当时她还给我的时候叠的整整齐齐,闻上去特别香,这香味到现在都氤氲不灭,不知道她用的什么牌子的洗衣液。我每次拿出这衣服的时候都会用鼻子狠狠嗅上一嗅,就像嗅书香一样。
晚上会和字筱雨在微信上聊聊天,她坐高铁回去的那天我陪她听了五个小时的歌,听到她睡着,快到站时是我打电话把她叫醒。
她给我拍了些BJ的风景、她吃的面馆什么的,我用自家后山的照片回应她,翠绿的竹林依然招摇,地上枯黄的竹叶沾着细雪。她说以后想来看看,我只当是随口一说,没有太在意。
我的房间开了会儿空调,很暖和。入夜一片漆黑,我坐在床沿,什么也看不见。睁眼和闭眼都是一样的,连杂乱的黑色雪花屏也消失了,只剩下茫茫然的空洞。我幻想自己置身于学校深夜的宿舍阳台,坐在自己的折叠椅上。对面的宿舍楼有三三两两的小灯,雨后的路面走过了几只猫,白天它们是不会这样大摇大摆走在大路上的,还叫个不停。天空好似被霓虹灯污染了,呈现一种昏暗的粉红色。徐徐风过,大型车辆在远处驶过的声音依稀可闻,宿舍楼间偶尔还会传来一两声咳嗽,绝大部分学生都在睡觉,这里静谧得像墓地。
我躺在那张大床上,身边多了很多空间,这是标准的双人婚床的规格。我伸出左手往那被窝中的空间探了探,空荡荡的。
难道字筱雨就要在那个空间里侧躺着看着我吗?我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她?想来是有点不可思议,甚至还有点可怕,我好像已经摸到她的衣物了。
我想到儿时在上海过暑假时,在公寓楼顶洗澡能看见的战斗机,还有夏天的花鸟市场看见的小乌龟。我是养过乌龟的,我曾经很喜欢乌龟,我还记得它的爪子在我虎口上爬行的感受。村里的山涧和田垄都是有过乌龟的,可惜我从没见到野生的。小学时,在镇上抓龙虾的田野里,我曾经抓到过一次乌龟:当时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它的龟壳,心脏都慢了一拍,连对同学呼喊的声音都在颤抖:“乌龟!”
刚开始他们甚至因为它是死的,事实上它活的好好的,只是懒得动。我们最后把它丢进深潭中放生了,像扔掉一块活着的石头。直到后来才被告知那是同行某个同学的宠物龟,我们发现乌龟时他正好在家里吃饭,他骂了我们很久。
就这样不知不觉睡着,字筱雨既没有到我身边,也没有进入我的梦里。梦里只有一条奔流不息的河。
顾恨水去镇上的阿姨家住了几天,回来的那天我们一起出门散步。
“束之凯变的好胖啊,你发现没?”她小声说。
“我也有同感。”
“而且还变矮了。”
“这方面我更有发言权了。”
“为什么就你跟笋子一样节节往上爬啊?”
“嗯…对了,我爸妈去山上挖冬笋了,一会儿肯定要带给你,你多吃点,兴许就长高了。”
“那还真是谢谢噢,”她踮着脚尖在路边轻轻旋转着,“晚上我家里要烧饭,请很多亲戚吃饭。”
“你阿姨那边的亲戚吗?”
“对,还有六七个小孩,你要不要来吃?”
“我?”
“很多菜都是我来做。”
“是吗?那我一定要尝尝你的手艺。”
顾恨水从小就没有母亲,父亲又学过厨,所以她很小就开始学着做饭,但我从没有尝过。
“你喜欢吃什么?我中午去买菜。”
“无所谓啦,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我这人对吃不是特别讲究。”
“那我就多做几道自己喜欢吃的咯?”
“好。”
我们往三岔路口的方向走,雪后的路上没什么灰尘。她的两根麻花辫从挂着两个绒球的冬帽里露出来,看上去还蛮可爱。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好像麻花辫没有那么黑了。
“说到吃,我倒是想起一道失传的名菜。”
“什么菜?”她看了我一眼,鞋子踩在碎雪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据说在以前,尤其是热天,如果碰到变质腐烂的肉的话,也可以做一样下酒菜:找一口大水缸,洗干净后把肉放到里面,等肉生蛆后注水,蛆虫都浮上来后再捞起来,通通放到水盆里。过了两天,蛆虫把排泄物都排出来了,用清水洗一遍,裹上面粉,下锅油炸…那可是干净美味的优质蛋白呀,是蠕动的丰满的健康生命。早上泡杯茶,晚上整点小酒,一筷子一个,那真是又香又脆…”
“啊啊啊好恶心啊!你从哪儿听到的啊!”
“这你别管,好吃就行了。若是我来做,还要裹上鸡蛋液和面包糠,最后整点果酱什么的呢…”
“你快别说了,大美食家。”她皱着眉,带着忍不住的笑意轻轻推了推我,说道:“我家弄不到蛆给你吃,你就将就着吃点糖醋排骨吧。”
到了下午三四点,我去了顾恨水家。
我手上拎着重重的一竹篮的冬笋,还有装在塑料袋里的折断的花枝,那是我妈让我带给顾恨水的。我不太懂园艺,不知道怎样让它们生出花。
顾恨水父亲嘴里叼着一根烟,笑着迎过来接我手里的冬笋。
“乖乖,搞这许多的啊!”
“山上有许多笋子。”
“好好好,谢谢你嘞!”他接过拎到了堂屋里,又进了厨房,我就跟在后面。
“恨水哎,你看哪个来了。”
顾恨水蓦然回首,冬日的白光透过雕花的玻璃窗透进来,映出她清晰的左脸。她回首时舞动的发丝倏然下落——她又换回了原来的过肩长发,发色也重新变为栗色。其实早就变回了栗色,只不过一直藏在冬帽下我没注意到罢了。翻腾的白雾在屋内弥漫,锅里“滋啦滋啦”的声音没有停过。她系着围裙,右手的锅铲随重量自然地歪歪垂着。我迎上她恍然失神的目光和半张的薄薄嘴唇,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大概是因为这灶台和我家的太像,有一瞬间我把她当成自己的家人了吧。
“在烧菜啊。”我说道,走近了两步。
顾恨水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变化留下的痕迹。她机械地转过身去,低下头炒着锅里的菜,是芹菜炒肉片,很香。
“人家跟你打招呼呢,不睬人家干什么哎。这小丫头…”顾恨水父亲吸完最后两口烟,在水泥地上捻熄后扔到了灶边,那是堆放柴火和一些能当柴火烧的垃圾的地方。他三两步跑到厨房后门外了。
我被突如其来的冷落弄的有些不明所以。
“我妈带给你的花,就放这儿了啊。”我把塑料袋放到厨房靠墙的一个凳子上,顾恨水没有回头看我,翻炒了两下菜。可菜也不是需要一直翻炒的,她停下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静静地望着锅里的菜,和升腾的热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么认真?”
我故意靠近她,几乎是已经贴到了她的身后,虽然有些不礼貌,但我只是想故意捉弄她,看她有什么反应罢了。一点不理我算是怎么回事嘛!
等我闻到她头发的香味,脸颊上传来她头顶散发的温热后,她缓缓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片。她的双脚好像被强力胶牢牢粘在了地上,我不明白为什么从刚刚炒菜开始她就有点像机器人。等她回头抬眼看我时,却又是笑意盈盈,让我很意外。
“来,尝尝。”
我拉开和她的距离,仔细用牙齿接下肉片,嘴巴没有碰到筷子。
“好吃。”
她又最后翻炒了下,把菜装盘了。
“端到碗橱里去。”
我听话把菜端了进去,顾恨水已经在准备做下一道菜了。此时她父亲回来了,拿了一篓子马蹄过来。
“今晚在我家吃,”他脸上抑制不住笑意,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闻到了他嘴里和衣物上残存的烟味,他边说还边挥了下手:“马上许多小鬼来吃饭,你就别回去啦,跟你爸打个电话,就说在我家吃!”
顾恨水父亲有一点驼背,脸色黝黑,头发是地中海,不多的泛着灰白的头发总是捋在两鬓边。他的眼睛很有神,年轻的像二十岁,看一眼就忘不掉。我知道顾恨水父亲年轻时很帅,我看过照片。
“好。”我轻声答道。
“现在就给你爸打电话,快点吧,那篮子还给你,走的时候别搞忘了。”他讲话速度比较快,带有浓重的口音,但我从小听到大已经习惯了。
我于是出门给我爸打电话,他爽快地答应了,还说顾恨水她爸厨艺好,叫我多吃点。
“你爸怎么讲的?”
“他让我多吃点,说这里的菜好吃。”
“那你就多吃点蛮,大小伙子老是吃一碗饭怎么行哦,你是不是每餐饭都只吃一碗啊?”
“是的。”
“是的吧,我听你妈讲的蛮。多吃点,听到了噢!别等出去了人家讲我不给你吃呐。”
“好的,我也不会做客。”
顾恨水在做糖醋排骨,我闻到了。
我也没什么事,索性也搬把凳子坐下,去她家灶台找了把削皮刀,陪她父亲一起给马蹄去皮。
“不要你帮忙的啊,你玩去。”
“我没事干,真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