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章7.(2 / 2)顾恨水首页

我削的很慢,但总比不帮忙要快。

“陶潜啊,可谈了女朋友了哎?”

“还没有。”

“我老早叫恨水谈一个,她老是没动静蛮。她念高中的时候还有许多情书,还有许多人追她呐,现在追她的也没咯!”

“肯定有,没跟您讲而已。”

“鬼吧,还‘肯定有’。有没有哎,恨水啊?”

“没有哦——”她的声音轻轻绵绵飘到我的耳边。

“她一点不急哎。”

“年轻人好像都不是很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子的,”他轻轻叹了口气,“等她嫁人了我就退休咯。”

我没有回话,认真削着马蹄。

“我老早就叫她放假带个对象回来,每次都是一个人回来,下次再这样不让她进门了。”

“那我恐怕也进不了自己家门了。”

“你还怕找不到姑娘啊?你家里人又不急,你跟恨水哪能比呢。”

“爸——”顾恨水托着懊丧和责怪的尾音,“你怎么跟陶潜一直讲这个哎,真是的。”

“好好好,不讲了不讲了。”他和我对视一眼,笑了一下,又小声在我耳边说:“陶潜啊,要不然你把她讨走当老婆吧,省的在我身边烦人。”

“爸——”顾恨水好像被气笑了,作势把锅铲一撂。

顾恨水父亲把头抬起喃喃着“好好好”,伸出一只手轻轻往下挥着,好像在扇灭她的嗔怪。其实这样的话从小到大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有时是她父亲,有时是我父母。大家都没放在心上,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我轻轻笑笑,没有回答。我们沉默了会儿,又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了几句。等马蹄去完皮后,我们又花了会儿工夫剥了笋。都处理完后,顾恨水父亲把篓子里的马蹄和冬笋放到灶台上,点了根烟出门了,还嘱咐我可以看电视。

我当然是不会看电视的,也不想看手机。我洗完手后在她家的老式洗脸架上擦了擦,随便晃了晃,最后还是回到顾恨水身边。

锅里的菜在焖煮,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厨房已经不似之前炒菜时喧闹了。顾恨水蹲在门边挑基围虾的虾线,那蹲姿跟水沟边洗衣服的偶尔还会露出腚沟的中年女人完全不一样,文文静静的,很端正。她小时候就用这种姿势蹲在我家那还没拆的老屋子的泥地上,也蹲在四棵法国梧桐的树荫下,和我一起看过螃蟹、龙虾、马陆…

该死,我又想起她的裙底了。还好现在是冬天,只能看见牛仔裤裆部的缝合线。

她的手很纤细,我真怕会被基围虾刺破。她鬓边的发丝偶尔被风带动,轻轻绵绵地在肩前荡着。

“为什么把发型换回来了?”我蹲下看她挑虾线。

“还是这样方便些。”她抬眼看了看我,空空的眼睛像刚刚对好焦的相机,温柔的目光照到我身上。

“方便打理吗?”

“你觉得哪个发型更好看?”她反问一句。

“我不太懂,但我感觉现在这样就很好。虽然第一次见你换那样的发型很惊艳,回过头来还是老样子看的舒服。”

“是吗?”

“是啊,哪怕你把理发店里贴着的一排排不同发型的照片挨个做一遍,我心里也不会有太多波澜吧。可若是你现在的发型,就算掉入茫茫人海我也能一眼识出,跟外面城市里的千千万万红粉佳人区别开来——你是很独一无二的。”

“哼,说的还挺浪漫。”

“化成灰我也认识。”

“现在不浪漫了。”她微微笑了笑,不自觉地仰头歪过,好像想用手捋一下头发,可是她的手都泡在装着基围虾的小水盆里。

被她这么一折腾,有一捋头发从右鬓跑到了面门上,看上去她肯定很痒。她又歪了下头,还是没有什么作用。我能感觉到她马上就要撅起嘴巴吹气了。

这一刻我很难受,因为我是个轻度强迫症患者。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我伸出手把她的头发捋到了鬓边,像她经常做的那样。

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我,有那么几秒钟她完全静止了。她渐渐低下头继续挑虾线,什么也没有说。我本来想解释什么,但又害怕解释,又觉得多余,最后也没有说出口。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她默默处理着基围虾,我默默地看着。

很快基围虾就处理完了,我看着她做菜。她一边做菜一边和我讲解步骤,我每句话都听进去了,但是又一句都没记住。

外面传来喧杂的声音,顾恨水阿姨、姨父和其他亲戚来了,顾恨水爸爸也回来了。我和认识的人打了招呼,不认识的也叫了“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之类的。果然有很多小孩,六七个在院子里疯跑,都是小学的年纪,最大的看上去也才刚上初中。有两个小女孩抱着顾恨水的腿玩了会儿,我逗了两个小鬼去河里捞小米虾玩。

饭桌上有很多我喜欢的菜,我坐在顾恨水旁边,吃了整整一大碗饭。她家的亲戚很多我都不认识,而且他们总是对我问长问短。我吃了一碗就想溜了,但顾恨水父亲非要让我再添一碗。我说吃饱了,他说没吃饱,最后推来推去,我还是无奈添了半碗饭。顾恨水早在我之前就吃完了,在我身旁慢慢抿着茶。她的碗还是那么干净,没有一点油污。和我一块儿吃饭的人中,碗能吃的比我还干净的她是第一个,我佩服她。我吃完后和长辈打了声招呼就起身了,她父亲让她出门陪我逛一逛玩一玩。

“你厨艺真好。”

“你不是在取笑我吧?”

“怎么会,发自肺腑的赞美。诗人是从不吝啬赞美之词的。”

“谢谢啦。”

“要是有人娶了你做老婆,别的不说,胃肯定是能过好日子的。”

“喂,你怎么也开始学长辈说话啦?”

“讨厌吧?我也讨厌,所以不喜欢听他们说什么结婚什么的,太烦了,还好我爸妈不怎么催。”

“羡慕。”

我们在她家院子里闲庭信步,有两个小孩在玩泥巴,隔壁的懒猫也跑进来蹭饭。只要出了太阳,那只胖橘猫总是趴在她家厢房的瓦上睡大觉。厢房里停着一辆黑色的摩托车,我小时候坐在上面玩过。这辆摩托车老是打不着火,有时要打几十次火才能启动。顾恨水小时候跟他爸爸去镇上时,总是坐在摩托车前面,用手拨弄加油口翻盖式的油箱盖玩。

“不知道去哪儿玩,没意思。”我说。

“我也觉得。”

“不知道村子里还有什么没去过的地方。”

我一脚搭在她家花圃的水泥边沿,举目望向山下的田野和常青树。我看见她家门前水沟另一侧的大石头,那都是我爷爷年轻时一块一块码的,每石头都比我重,偶尔能在石缝里看见蛇蜕掉的皮。

顾恨水把我妈送的花枝插好,跟我妈一样用个小铲子在花圃里翻呀翻的。

“有个地方你肯定没去过。”

“什么地方。”

“过来。”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洗了洗手,扯着我的袖子往她家里拽。

刚到堂屋时我就反应过来了。

“你房间吗?”

“嗯。”

她的房间有个棕褐色的大书柜,比我家的还高,上下的格子里不知道放了些什么,猜不到,只能看见中间的书架上放着的课本和我看不惯的小说。书桌一尘不染,床铺也拾掇的整整齐齐。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挂在天花板上:风铃、玻璃球、丝绒玩具什么的,靠窗的地方还有一个晴天娃娃,这些东西我很多都叫不出名。

她进门后把衣柜门合上了,我也识趣的没往里面看。

我的手指一本本划过书架上那一排书的书脊,没有看见自己喜欢的书。

“我后来买的书都在学校,还有的在南陵县,家里没什么书。”

“我也是,家里都是老书旧书。”

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幽紫色的窗帘上,原来窗帘只有上半部分是紫色的,下半部分是白色的,这么多年我都以为它通体都是透紫的。傍晚苍白的天色无力地照进窗内,那窗帘看上去也没有了神秘感。这窗帘毕竟曾在我心底惦记过很多年啊,我不禁伸手去摸了摸,指腹上传来了些许刺挠的感觉。

“这窗帘很老了,但是很干净,我会定期洗。”我回头朝话语传来的方向看去,顾恨水直直地站在书桌后看着我,双手交叉放在身下,像欢迎宾客的礼仪小姐。醒目的浅绿羽绒服和这光线昏暗的、棕褐色的房间十分不搭,就像枯死多年的树桩上生出了一簇碧绿的新芽。几丝不易察觉的风拂过头顶,毛绒小马轻轻旋转,风铃响了两声。

“我以为你房间的地砖都是粉红色的糖果铺成的。”

“哈哈,是吗?有些意外?”

“对自己糖果屋般的幻想更感到意外吧,也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怎么想的,总觉得你的房间应该是粉红色的。”

“也有粉红色的地方,只不过你看不到。”她有些羞涩。

我没有接下话茬,看向窗外的山野和古桥,有只彩鸟飞过,在空中划过一道痕迹。也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上浅浅划了一刀,像小孩用白色的石头划着井字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