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雨蹲下身检查慢慢冰冷的尸体,其脖颈后有处微不可察的伤口,留下半寸发丝般纤细的毒针暴露在外,几乎是毒发的瞬间便熄灭了对方的生命。他垫着手帕取出布袋里的琉璃碎片。这人临死前过于紧张,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在破坏禁制上,琉璃球完全被砸得粉碎,想看清上面烙印的阵法,恐怕要费上一番功夫拼对。他收好碎片起身,正打算交给和清。和清却突然皱着眉小声嘀咕了句什么,歪着身子栽倒下去。
他连忙托住他的身体,担忧的呼喊声惊动了不远处翻看蒲草垫的男人。男人搭眼一瞧见他的症状,误以为他也是受毒针所伤,匆匆收拾手头事过来察看。他推出一泓清波铺展成薄片,荧荧星点自光带坠落附着在和清体表,牵引着从头到尾触探一遍。和清闭着眼躺在明雨怀里,眉头紧锁像在念什么咒语,又像声嘶力竭地与何人争辩。忽然用力抓住男人手腕,猛地睁开眼,缭绕在周围的浊气盘虬凝结如血丝般占据了他的眼瞳。他握着手腕将男人拉至近前,逼他同自己在咫尺间面对面,仿佛是被愤怒催着颤抖,张开双唇无声地对他说:“他是我的!”
男人惊愕地与他对视。和清的话令他十分不解,头脑中宛若掀起一场风暴。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反握住和清的手臂,伏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休想。”
和清在黑暗中恍惚听到歌声。他沿着小溪慢慢走着,溅到岸边的溪水很快透过鹅卵石渗进土地,或者拍打在他的衣衫上,飞起一朵朵水花零零散散濡湿下摆。歌声从对岸传来,那里有广袤的田野,土壤肥沃而深厚,才刚刚翻犁过,一道道垄沟冰凉又松软。一个小姑娘穿着明亮的鹅黄色长裙,乌黑的长发编成许多轻巧发辫,戴着彩石织缀流苏的花环头饰,赤脚踩在田地里。
田野间混杂着作物零落的短根须,她却显然不在意这些埋伏的小偷袭者会扎痛自己,纵情地任由纤细的双脚站在土壤中,允许湿润的土粒覆盖住脚面。她忘我地放声歌唱,随着节奏翩翩起舞,在田野间旋转。阳光洒在她身上,好似她拥有着天地间最强健的生命力,连太阳也须借助她把生命赠予万物。和清不禁备受感染,停下脚步坐在一旁听她歌唱。歌声清脆悦耳,很快他就分不清究竟是女孩的歌声,还是泠泠的水声,温柔地淌进他的梦。
梦外,轻和的华光渐渐收敛,男人深呼吸平复了心绪,把他抓在手腕的胳膊放下,对明雨叮嘱说:“好在只是被浊气缠住,没有在体内扎根,不然我就难以处理了。短期内,尽量不要让他再接触浊气。”
“谢谢。”听了他的话,明雨忽然想起在短丘山遇到的男人,于是追问他,“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点浊气应该不至于。”
“我也无法确定,只是有些猜测。原来从没见过这种情况。”男人对此直言不讳。但说起猜测,他却犹豫了一阵子,认真思考过后说道:“浊气在地底聚积已久,你们也知道,年岁长久的东西总容易生出神智。也许浊气已经生出神智,才想要吞噬他,想要他的天资和禀赋。我不确定。你们从外地来,要多小心,近年南天国很不太平。”
明雨隐约觉得不妙,他仿佛看到这个世界被一团巨大的危险笼罩着,人们却对即将到来的事一无所知,手无寸铁地去抵抗蓄谋已久的邪恶野心。他借口问道:“朋友如何称呼?城里还有能解决这种问题的人吗?我怕他的状况会复发。”
“局尺,”男人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东南边有座绘唳堂,偏院主屋的香案上常放着纾解箱。他若有事,你写张字条压在纾解箱下,我会来找你们。”
“谢谢,我叫明雨,他叫收云。要是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记得知会一声。”明雨向他道谢,局尺也抱拳回礼后,他扛起和清朝客寓走去。
告别二人,局尺独自在原地停留片刻,环视着灯光外漆黑的小巷。少顷,他沿着杀手藏匿离开的胡同走上一段,一直走到人群喧嚣处,看着浓醉未醒的沽酒客们你来我往,正向西出了城门。
循着长河向上游回溯,路过旷荡的平野,夤夜能撞入一汪湖泊。湖泊周围是水族依古树搭建的木屋,延伸进湖面的朴素码头,夜里有几艘小航船卸了货,摇摇晃晃靠在岸边歇息。村子后有孤伶伶几座丘陵孑立着,山间长满了密林。若要往山上去,定会惊醒村里最警惕的守夜人。他的睡眠非常浅,两双大耳朵在睡梦中也敬业地扭动着,最最轻盈的步伐都逃不出耳朵的搜捕。一旦守夜人被惊醒,就会用他那黝黑、浑圆的小眼睛盯着来者,听他们报表名号,再上上下下把他们打量个遍。待到确实嗅不见一丝来自槐场的腐败气味,才收起手中锃亮的钢叉,让至一旁放人过关。
局尺当然享用不到这些繁琐的步骤,守夜人认得出他的脚步声,从村里经过,他向来只能听见守夜人有节奏的打鼾。
密林中有条蜿蜒小径,行过后视野便豁然开朗,身侧变成了与腰齐的低矮灌木,或者开着简单小花的芳草。半山腰有一片坳地,两三间小屋青砖碧瓦,宇前院后婀娜立着几棵柳树。树下是一套白石桌凳,因为常有人走动,石面光洁圆润。院内用石砖垒起错落有致的花坛,虽秋却不似秋,各类花卉开得茁壮娇艳。去往偏院有一座小石桥,专门平了地盖成道场,沿边栽种一圈椆栎。
山里的空气无比清新干净,乌泱泱压在天顶的阴云也散开。月亮才终于露出恬静的、惹人悲怜的身影,在并不宽广的天域中形单影只。距离不远处有几颗星星陪着它,然而幽邃的天幕竟作了迫人分离的鸿沟,使它们不能互诉心肠,彼此安慰,只得无力地高悬在遥远的天际。夜晚悄然流逝了,太阳的光芒把星和月都遮住,但要等它的身影从乌云围绕的椭圆中出现,还要再过几个时辰。好在这样并不刺眼的天光足以把局尺从安眠中唤醒,他躺在椆栎树前的长凳上,呆坐一会儿后整理了衣襟,起身朝主院走去。
院中有个熟悉的人影已然醒来,沉没在花草中侍弄翠叶。掌心一点花青色薄光在微风下摇摇欲坠。发现局尺过来,她抬起头轻笑着说:“今年的长势倒比以往好不少,明明是这样的光景。”
“我看着是没差。”局尺信步上前,从怀中拿出个指头大小的木匣,交给她说,“上次的毒针,你看看。”
长杕接过木匣,笑叹道:“你真是,完全不懂花草。下山一趟吧,帮我借株圭垩草来。”
局尺应了声,踏着山路离开。她在院子里捡些花朵衰瓣,又回屋搬出试管架搁在石桌上,往一盏浅口水玉钵间倒入寥寥清液,将毒针浸润其中。随即把花瓣碾碎,放进不同的玻璃管,把浸了毒的液体滴进去。等局尺带圭垩草回来,管内的清液也呈现不同颜色。他把圭垩草递过去,长杕以清光裹住水草的根系,将最后一管干净的液体滴进草心。清液附着在根茎外壁上,逐渐朝内部渗透。原本脱水后蜷皱的草叶倏然焕发生机,根茎里浮起一抹越来越深的蓝色,攀着脉络四处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