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4、两百年只为一个孤独背影(2 / 2)落花千里风满路首页

追雷道人沉默了更久才说:“不好说。”

“‘不好说’的意思是时间估不准,还是没有时间可说了?”

阮君山没有动怒,王者的怒气一定伴随着杀气,他面前的来使杀不得,所以他只是动气,没有动怒。

不能按时获得的利益,是合作破裂的预兆。他可以不稀罕这种合作,但不能忍受被当作可以怠慢的对象。

追雷道人的沉默在空旷的大殿里掀起阵阵清风,据说修为高深的道人可以把心中所想用自然现象的变化来表达。追雷道人的风是春风,温软不寒,香气微露,是安抚和劝说的意思。

“自然是估不准,您是知道的,人朝的不安会引发很多问题,仙主也是出于谨慎。”

追雷道人的语速平缓安定,找不到丝毫破绽,但阮君山认定他说的不是真的,至少不是真实的全部。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人是个妙龄少女,肃正的打扮,严谨的宫服掩不住她与身俱来的婉约娇态。她显然是有些资历的,凝神屏息低头垂目,交握在腰间的双手十分端重稳定,指缝间微微透出暗光。淡淡的寒气从她周身蔓延,她脚下的砖地上密密的结出一层水汽。王座在上,相隔十级台阶,坐在下方的追雷道人看不见地砖的异样。阮君山微微侧目,瞟了一眼少女婉约的额头。

先前追雷道人掀起的清风似乎被冻结在空气中,凝成雾气,因为非常稀薄,肉眼并不能看见。修道者对自然之物的变化非常敏感,追雷道人放下茶杯,粗长的眉毛纠结在一起,眼角的皱纹逐渐加深。他垂下眼,似乎是困倦,实则是在细细感知空气流动的变化。虽是深冬,他也只穿了件单衣,仙山比魔都气温低得多,他早已习惯那种山间的深寒湿冷。可此时,那一小股朝他聚拢过来的气流,让他的脊背感觉到了寒意。

阮君山没有取他性命的必要,这寒气也和他身上的魔气不同。

剩下的人——

他略抬一眼,向王座边站得恭恭敬敬的少女看去。这次审视没能持续很久,几乎是在他抬眼的同时,阮君山的视线就和他交汇了。是阻止,也是致歉。追雷道人立刻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脚下开始微微沁出一层水珠的地面。

修道的人最终都会了悟,顺应自然是超越自然的第一步,每个人都要先学会谦卑才能在日后获得骄傲的机会。迎面涌来的这股寒气,并不像阮君山的魔气那般霸道无双,也不是极致的强悍,却是全然违反常规忤逆自然的一种法门。它扭曲了自然的常态,强迫它倒行逆施,从中获取比一般道法高强十倍的力量。一般来说,水由液态转化为气态的过程是常态,例如水的蒸发,而被还原成液态落下的雨,则需要高度和压力。修行者是先学习将水化为气,再学习如何将气凝成水。这寒气却是直接跳过第一个步骤,用自身精气替代高度和压力,强行将气凝成液态的水。这样做的副产物是,水珠中会生出天然的毒素。

有人想留下他。

地面上的水珠立刻风干,再次融入无色无味的空气。

较之追雷道人的清淡道气,施毒者阴鸷的寒气,阮君山的魔气无疑张扬迅猛地多,蛮横独断,但也迅速彻底。

他略略向追雷道人点了点头。

追雷道人心领神会,平静地起身行礼,默默退出殿外。

看着追雷道人遥遥而去飘然欲仙的背影,少女不禁叹息一声。

虽然脸长得不怎么样,但那通身的气派,清泠的风骨,真正是仙风骨道啊。难怪人人都要成仙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陷入沉思。

“你刚才想做什么?”阮君山走向顾自发呆的少女。

“你答应过我不说出古公子的事。”

“我没有告诉仙山任何事。”

“你说了他可以用捋神刀。”

“我只说他能用捋神刀,能用捋神刀的本就不止我一人。这不能说明什么。”

“可那道士的杀气我看见了。”

“无论他怎么认定,都不是我说的。”阮君山甩了甩手,“所以,你该回去了。”

“父王,你是故意的。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沉蕴,你知道的,你必须回去。”阮君山看向大殿外稀薄的天空,“我早就说过了,落花蹊里的人都是死人。”

“不会的,只要古公子去了妖域就安全了!”少女倔强的仰着头,温婉羞涩的眼里充满了坚定的信心。

“去了妖域又如何?要么他从此再不出来,要么他修道成仙。否则,人朝和仙山都不会与他作罢!”

阮君山深深的眼里浮起一片和他的万里君山毫不相称的迷惘,那是一个中年人回忆起自己曾经的年少时光时才会有的表情。有遗憾,有落寞,也有不舍。但最终,这淡淡的一缕迷惘还是会在瞬间就恢复成中年的压抑,隐忍,冷淡以及自私自利。

少年的时光像一阵清风,吹过了就不再回头。哪怕是万里君山的王,魔都的主人,也没法找回失去的岁月。他其实也不是真的惦念眷恋,只是习惯了背负沉重之后,那阵清风总是会常常浮现心头,裹着清香和愉悦,让他有些欢喜罢了。可这或许也不过是记忆在一遍又一遍的回望过程中被不由自主地添油加醋改头换面,只留下好到了极致的模样,其实哪里又真的像记忆里那般安详美好了呢。历经世事后,质疑已经成为本能。他连自己都不再信任,何况是旁人。

他伸手搭在沉蕴肩上。

自从止火雨亭前的三拜后,沉蕴就知道自己拥有未来会变得和父王一般强大的可能,她现在是父王的孩子里最有天赋最受先祖祝福的那个。这让她雀跃不已,突如其来的尊贵冲淡了她多年来备受冷落的忧伤,连阮都已经好几日没有出来打扰她刚刚获得的微小幸福。

可此时父王手掌如此一压,和那天在止火雨亭外一样,她顿时感到了不堪承受的压力。和那天不同的是,那压力里不止有山海,有苍穹,有剧痛,还有一股热流。和她刚才对追雷道人施展的寒气一样的,违反自然的力量。因为摆脱了常规的束缚,这力量得以释放的更强烈凶猛,更迅速蛮横。这是魔族特有的修行方式,所以他们才被叫做魔物。

与众不同,从来不是什么值得欢欣喜悦的事。

古公子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吧。她曾经问过古阳,如果有机会选择,他愿不愿意放弃一切去追求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怎么说起这话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和古公子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不能好好集中注意力。但古阳当时的神情和回答她记得清清楚楚,他脸上自嘲的微笑无比温暖和煦,像极了春日照在花骨朵上的明媚华光。他看着梅花在寒风里摇曳生姿,看着阳光在小院里投下光明的灿烂,也投下冰冷的阴影。光影交错,明暗相接,一切规则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

他眼里有光也有影,略略沙哑的嗓音让那阴影的部分看起来又添了些伤感。可他说的话一点都不悲怒,也没有患得患失,像是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千万遍,又把答案更改了千万遍。

“要不要与众不同从来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变得与众不同之后要做些什么。那些要做的事才会真正决定你所追求的与众不同是否有价值,是否有意义,又究竟值不值得。”

后来古阳又对她解释,他这么回答或许有些投机取巧,可他是真的希望,与众不同这件事本身不要成为任何人的困扰,甚至是桎梏。但也并非虚荣和炫耀,更不是目标和终点。与众不同就只是与众不同,不好也不坏。

沉蕴本以为古阳是在开解自己,顿时窘迫又害羞起来,但事后想了想,古阳说的似乎是他自己。他是很认真地想把一个纠缠了自己很久很久的难题反复想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得到的答案拿出来和别人分享,希望能给有一样困惑的人一点帮助。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沉蕴就明白了,古阳一定不是个普通人。

她知道阮认为她害怕寂寞,父王认为她头脑发热,大约连古阳也会疑惑于她突然而至的倾慕。

她自己也不能解释得很清楚。

只是有些人不经意间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就像一根撞钟木那样狠狠地砸在心上最疼痛的地方。在被砸到之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那个地方才是最疼痛的地方。

然后,那个人就会成为一个很特别的存在,无关少女思春,无关寂寞孤独,更无关反抗父王的权威。

在失去意识之前,沉蕴唯一来得及想的,就只有要用什么样的姿势倒地不起比较不难看。她真的多虑了,因为她压根不需要倒在地上,孩子往往低估了父母对自己的爱,就像父母怎么高估孩子的自尊心都总是不够。

阮君山抱着幼女,像是抱着一片浮云,不知如何着力才不会伤到她又护好她。

他摇摇头。

闻声前来的宫人从他手里接过了这片浮云,明显比他更懂得怎样照顾好她。

阮君山注视着两个嬷嬷一前一后稳稳当当地将女儿抬出大殿,她们会悄悄地送她回移星小院。

和世界上所有的父亲一样,对于突然长大成人的女儿,手足无措是他们的第一反应,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便用更为冷漠和疏离的面具来维持自己的威严。

他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君王的叹息是一定要隐藏在不被人窥见的所在的,就像他对那个年轻人淡淡的欣赏,不是非常欣赏,就那么一点点而已。

可惜,人朝、仙山和魔都,都不希望他活太久。

他拍了拍手,一名宫人从角落站了出来,听候吩咐。

他不是一直站在角落里,是听到阮君山的拍手声后才从其他地方走过来的。

“这次又要辛苦您了。”阮君山背对着他说。

“王尊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你明白,她却不明白。她是我的女儿。”

宫人知道这个问题无需回答,因为怎么回答都是错的。他能明白的事,没道理阮君山会不明白。他只是想表现出一个父亲的无奈,好让他对自己将要去做的事情多一些理解。

“王尊放心。”宫人说完便退下,一如来时那般无声无息。

阮君山又说:“追雷的功力,又提升了许多。”

宫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和我比还差些。”

阮君山颔首,不再说话。

宫人来去无痕,连清风的吹向都没有一丝改变。

比追雷更快的速度,还要做到尘埃不起,风扬自若。宫人的修为自是还要高上很多,着实深不可测。

可他的名字却太过普通了些。

石壁上的画面泛起褶皱,这是曌的心绪有所变化的表现。

“既然是郑老道出马,看来那个小子是死不了的。”曌笃定地说。

叶柔秀没有附和。当时她在场,目睹了那场战斗的全过程,还参与了其中。她知道魔王没有说假话,古阳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打,关于这一点他自己都说了,本就打不过,干嘛要打。当他回过头说叶柔秀本就打算让他来送死的时候,叶柔秀才看清了他。这个看上去呆愣的男人实则想得又多又深,可行动起来谨慎迟缓得过了头。阮君山在那一战中,从最初的不屑一顾到刮目相看,对古阳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巨大转变。

可君王之心如湖心之月,瞧得分明时又最是模糊不清。

究竟郑平所说的“明白”,是不是和阮君山想的一样,没人知道。

叶柔秀的眉头不自觉地皱紧。不知为何,那个坚持逃离的背影就是在心上挥之不去。

她冰封的心尖微微刺痛起来。

她曾经追逐过山巅高洁无尘的云,那时她追逐的背影,看起来是不是也和古阳的背影一样。

只不过,她和他,要去的方向是截然不同的。

她要入世,他要弃世。

他想达到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彼岸?

叶柔秀闭上眼睛,无比疲倦。

她依靠在石壁上,汲取曌体内的灵修散发出的温度取暖。对现在的她来说,这温度就是一副镇痛良药。

“你还好吧?”曌很清楚她现在的身体情况。

叶柔秀轻轻蹭一蹭石壁。

“你那天其实可以跟着他们一起走的,反正灵力也没剩下多少了,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干嘛还要回来受罪?”

“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又来了,我一个大男人还会饿死不成?”

叶柔秀没再说话,她不想告诉曌,就是因为活不了多久了,她才不想出现在别人眼前。找一个谁也看不见的隐蔽的地方独自迎接死亡,才是保全自尊和体面的最好选择。

尤其,她不想让那些人看见自己濒死的模样。

她冷笑着摇摇头。

冰山,就应该一直维持着不可攀近的倨傲样子。

曌沉默着。他不敢问她现在在想什么,因为现在的叶柔秀是他从没见过的软弱。和两百年前的那一天一样软弱。

不生不死地的生死,是世间最无用最不值的结局。无论如何都想要终止这样的结局,是他和叶柔秀两百年来拼死在做的最后一件事。

叶柔秀,九姑娘,你还不能死。

他在心里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