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尔德的脸色变了。
“根据三月份监察厅的汇报,我们确认罪犯伽尔德·布勒,与切萨雷·波吉亚闯入了圣城的中央神学院,践踏万主之主雅赫维的荣光,屠戮了尊贵的枢机卿伊莫拉,光是这一条就足以判他们死刑!”
“此外,他们还联系了教皇国外的邪恶势力,联络者伽尔德·布勒,借翡翠骑士团便利之处,私通蔷薇十字团的异教徒!”
“我、我没有!我没有做那些事!”声竭力斯否认的伽尔德身体前倾,他的面目苍白,想是被夺走了手心里石子的孩童。
他确实没有走私贩卖军部的黑火药炸弹,是蔷薇十字团的人联络了他,确认埋藏地点,打算利用伽尔德的审判现场,一次性袭击谋杀数量惊人的教皇国权贵。
怎么会这样?冥冥之中,看不见的手将军部贪污的罪责盖到了他的头顶,无声无息。
更糟的事情是,也许埋在深处的炸弹已经被发现了。
什么是扯下恶魔的面纱?
伽尔德凝视着白袍人势在必得的脸,嘴角颤抖。
“现在,神圣的帝国枢密法院下,埋着数量惊人的龙式爆破炸药!诸位大人,这个该死的贱民想要拉着我们一起去死!”
不可遏制的惊呼声响起,终于有习惯了剥夺他人生死的贵族被惊到了底线,白袍的贵族站起身来,伸出手指,代表着他们希望处死罪人的态度。
更多的贵族站起身,竖起食指,指向罪人的脊背。
伽尔德红着狰狞的双眼,眼眶里游走着密布的血丝。
木槌再次敲响铁垫,审判人的语言代表审判的过程进入到下一阶段,他们没有反抗的权利,也没有辩驳的机会。
一切依审判人的旨意而行,贵族点头,则生死已定。
“现在进入赎罪阶段,受弹劾方,你有多少张赎罪券减少自己的罪责?”
伽尔德昂起僵硬的脖子,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猎豹,再也不畏惧猎人的枪口,狂笑着大放厥词。
“一张——也没有!去吃狗大便吧!该死的教宗,该死的枢机卿,该死的亚利伊勒!”他的眼眶血红“这个被叫做圣城的地方,就应当被一把野火烧掉!每个光鲜亮丽的贵族都该被拖进地狱活活烧死!”
他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用尽生命的最后一点余光嘲笑这些掩面的白袍人,换来的却只是无动于衷的讥讽和冷笑。
“稍等——”年幼女性娇嫩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枢密法院中,清脆甜润,仿佛春天的树枝下悬挂的青苹果,脆生生的,却又让人垂涎欲滴。
“波吉亚家族花一百一十二枚赎罪卷买下切萨雷·波吉亚的性命。”
伽尔德面如死灰地看过去,嘴边勾起一股打颤的笑。
“你的家人来救你了,朋友。”
“是啊。她是我的妹妹,这世上只有她还爱我,而我也爱她。”
切萨雷淡淡的解开手腕上的青铜铰链,仿佛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被这个教皇国的法律束缚,他只是个观众,是个亲临现场的看客。
“走吧,朋友,快走吧,虽然我很想恳请你救一救我”刚刚成年的军部少年努力咽下一口恐惧,打颤的牙齿间声音恐惧“但你为我做的够多了,我希望我在亚利伊勒唯一的朋友能活的久一点。”
“....”
面无表情的军部少尉离开囚椅,挺直了腰背,像一个堂堂正正的军人那样立起了钢铁的骨脊,挡在了他的面前。
“在审判结束前,你我仍是翡翠骑士团的同僚,我们共同获得天主的垂青,挥舞祂赐予的燃烧长剑,在死亡分离你我之前,我们仍将共同拔剑驱敌,不死不休。”
伽尔德呆呆的坐在囚椅上,热泪滚落。“直至清算你的罪孽、保守你的道路、见证你的诺言。”
他念完了翡翠骑士团的短诗。
名为切萨雷·波吉亚的贵族少年站在他的身前,用他削瘦的影子遮住了伽尔德佝偻的身影,无惧无畏。
很多年以后,时光的毒药侵蚀过他坚毅的白骨,贵为枢机主教的切萨雷·波吉亚,眺望着属于他的庞大帝国,源源不断的财富和权力在他的脚下汇聚,教皇国成为了他征伐天下的暴力机器,他挥出手,世界应声而被征服,但在那双已满是邪恶和残忍的瞳孔里,是否还流淌着往日里哪怕一丝的高尚?
军部的少年回过头,目光如火炬。
“不要惧怕,我的朋友。神的眼睛在天上看着呢,祂要惩罚所有不洁的罪人。”
狂怒一般的勇气回到了他的胸膛,伽尔德再度生出了惊人的勇气,他打从心底里相信他的脚下仍然埋藏着他未曾谋面的龙式炸药,他死死咬着牙,用狰狞的扭曲面孔大声咆哮——
嘎——
枢密法院的木门开了。
垂垂老矣的男人推开门,扫视整座枢密法院,手里提着一袋沉重的亚利伊勒金币。
伽尔德怔住了。
切萨雷不敢置信地从耳后听见了一个简单的词汇,犹如巨钟狠狠砸中他的耳膜,乱音暴起。
“父....亲。”
灰袍银发的老人步履蹒跚,艰难地在诸多视线中走入枢密法院的中心,抬起佝偻的脊背。
切萨雷觉得他背后的那个男孩已经石化了,他本坚如钢铁的瞳孔裂出缝隙,缝隙里流淌出春天暖和时化冻的雪水,等候了几百个日夜间无尽酸楚的雪水。
“出示您的赎罪券,先生。”审判官第一次敲锤。
干枯似鸡爪的手从袍中露出,缺失了小拇指的左手将一袋沉甸甸的金币放到了面前的木台上,沉默的老人低垂着头,多年没有洗浴的山羊胡须污脏恶臭,伽尔德望着他,被束缚的身体止不住的发抖。
神职人员快步走到老人的面前,恭恭敬敬的端上秤台,将那一袋金币放上去称量。
“一共十二枚亚利伊勒金币,可兑换六枚赎罪券,您要全部更换么?”
老人点了点头,戴在头上的兜帽遮住了他的额头和双眼,谁也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目光。
“足够抵消罪徒伽尔德六年的刑期,但依旧不够,死刑的镣铐无法洗脱,你要选择用自己的生命赎下罪徒的罪责么?亚利伊勒允许神圣的亲情挽回死者的血罪。”
“我愿意。”苍老如破碎管风琴的嘶哑声音在枢密法院里响起,像是铜钟的钟鸣,伽尔德听见有人用撞钟撞在那青铜巨柱上,撞的他头痛欲裂。
伽尔德想开口说些什么,他想看一看那个老人摘下兜帽后的脸,想和他...
纯银铸成的手铐铐上了老人的双手,神职人员撤走了他面前的木台,木台下赫然是一寸血迹斑驳的凹槽,那凹槽上残留着干涸的,曾经粘稠腥臭的人血。
白袍如雪的神官们围住了老人,踢在他的膝盖弯里,迫使他跪倒在地,一只脚踩在他衰老的头颅上,露出脖颈。
伽尔德终于大梦初醒,他撕心裂肺地嘶吼,在紧紧禁锢住他的椅子上挣扎,眼白里划满了狰狞的血丝。
“你们怎么敢,怎么敢!”
“放血。”审判官第三次敲锤。
切萨雷闭上了眼,他听见了某种液体开闸般涌现的声响,军部男孩走投无路地放声咆哮,咆哮里夹杂着悲痛和绝望。
这世界真是残酷啊,你以为你已经没有什么好再怕的了,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可真的到了最后的时候,你还是失去了你最后能失去的,绝对不能失手的东西。
自始至终,老人的兜帽都没有掀开,他沉默的来到这间枢密法院,沉默的戴上镣铐,为了他数十年没见的儿子接受死刑,无动于衷。
切萨雷睁开眼,回过神,单膝跪在伽尔德的身前,抽出手帕,轻轻拭去他脸上的体液。
“朋友,这是什么?说是眼泪的话,不符合你的性格。”
“是雨啊。”伽尔德再也发不出嘶吼,静静地垂下头“是亚利伊勒温热的雨。”
波吉亚的贵族少年抬起头,望向穹顶灰暗的油画彩壁,很久都不出声。
圣母怀抱着哭泣的圣子,天使从云端降下,奇彩的光辉萦绕着他们,平安喜乐。
老人的尸体被捆好手脚,打包扔上了枢密法院外等待的马车,那马车上本该拉着伽尔德的尸体,载着他懦弱和渺小的愤怒,抗争。
“切萨雷..”波吉亚的贵族少年收回自己的手帕,聆听男孩临终时一般微弱的耳语。“带着你妹妹离开这里。”
切萨雷看了他一眼,站直身体,朝他作了一个恭恭敬敬的军姿。
临走时他一把夺下伽尔德肩上的军衔,夺下这个曾经为教皇国流血厮杀的骑士头衔,娇小的金发少女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紧紧地跟在哥哥的背后,不停地回头看望。
他们推开木门,茸茸的日光落在他们身上,洗去了所有疲惫和阴冷。
在走出不久后,手中染血的白袍神官解开了伽尔德的青铜铰链,少女回头看见那个瞳孔灰暗的军部男孩瘫倒在自己的座位上,如一团烂泥,无神的眸子望向穹顶。
“哥哥,你的朋友就要死了。”
“是啊。在这之后还有四项足以判他死刑的罪责,他逃不掉的。”
女孩美丽漠然的碧色瞳子里忽然倒映出一片剧烈升起的火光,火光凝结成了冲上天空的花苞,绽开的瞬间,整间枢密法院都被炸了上天,古老的文艺壁画化作纷纷扬扬的陨石火海,惊人的巨响席卷整座圣城的角落。
漆黑的一束剪影彻底坍塌在火海中,不有挣扎,也不有叹息。
唯有翡翠骑士团的龙式爆破火药才能堆叠出如此美丽的爆炸,像是神在高天上的狂怒。
“恭喜,哥哥。枢机卿的宝座终于空了出来。”
“可这太叫人疲倦了。”切萨雷摇了摇头。
“你没有把埋在枢密法院下的十七管炸药挪走,你交付给教皇厅的是另外的炸药,他们赌你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算计,但他们失算了,现在五位枢机卿只剩下四位,那些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老人们已不擅长赌博,现在早已不是神权驾驭天下的时代。”
“不止是。蔷薇十字团的炼金术师们在那些炸药下另外深埋了一批炸药,一层垒着一层,没有人能搬走那些炸药,他们藏匿的万无一失,所以是双倍的黑火药送那些红衣主教们上了天堂。”
切萨雷停下脚步,抚摸着妹妹柔软的头顶,眯起一线的眼睛。
“你说,要是伽尔德知道我利用了他,他会恨我么?”
“哥哥,你又在说胡话了。”女孩摇了摇头“他直到死也不知道啊,只是一个被挪用挥舞战刀而不自知的棋子,是一个生命只有一步的步卒。”
“可即便是个步卒,也有杀死皇后的梦想……有些时候我真觉得我是个坏人,那些相信我,喊着我朋友,拽着我去喝酒的家伙,却都没有我的政敌长寿,他们倒在我伪装的面具下,从未有怀疑的流血倒地...而我没能救出他们任何一个人。”
波吉亚家的贵族少女沉默了一会,忽然毫无征兆地蹦跶起来,狠狠吻在切萨雷的脸颊上,小羊羔般的奶香在切萨雷的鼻腔里回荡,他愣住了。
“但哥哥会来救我的,不是么?”女孩认真的说。
切萨雷本能的笑,尽管他的笑容空洞,但他还是紧紧抱住了他的妹妹,双臂环住了少女纤细的腰,军部黑衣的坚硬面料互相摩挲,他闭上双眼。
“是啊。这世上,我只用救我的妹妹就好了...我不会让你像他们一样死去。我向神起誓,蕾西娅。”
在这对兄妹的背后,化作废墟的帝国枢密法院升起巨大的青烟,圣城的教堂高楼撞响了铜钟,急促的钟声在城内回荡,仿佛延绵不绝的悲伤和哀悼。
帝国的滚滚车轮依旧往前,碾过无数尘土和砂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