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班里有个特殊的孩子，叫小明。

虽然从没有人明说过他有残疾，但他一直显而易见的表现得像是一个所谓的“智障”。

别人不管怎么骂他，打他，他都一直嬉皮笑脸的。

而我二年级的班主任是个脾气很坏女老师，她总是骂我们，毫无理由的发脾气，甚至有时候上课之后整整半节课都没讲一个字教科书上的内容，只是一直在冲着学生发脾气。

她的平日中经典台词，一句是“你们能坐着，我还得站着”，另一句“你们连猪狗都不如”。

第二句有时候会根据她的心情被替换一些词，比如骂一个八岁的小学生是“社会的垃圾”之类的，但是内核总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对学生人格的侮辱。

后来，时间久了，班里有几个学生跟家长告状了，其中有个同学家里跟学校领导有点关系，把那个班主任举报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班主任当众对学生发过脾气。

除了对小明。

这个“傻子”不管怎么骂也不会跟人说，更不会举报她，因此，小明成了她专属的泄愤对象，课间的时候，时常可以看见班主任把小明叫过去，然后就这么旁若无人的辱骂他。

偶尔，班主任还会一边指着小明，一边面对着全班的同学说“大家都别跟傻子玩，不然你们也变成傻子了我可担不起责任”，或者“人傻就像艾滋病，会传染，活着就是祸害别人”之类的，煽动其他同学一起霸凌他。

不可思议的是，即便我们全班的学生都清楚地记得，短短一两个月之前，这个班主任也是这么侮辱我们全班人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清楚的明白，她说的这些话只是毫无根据和道理的屁话，只是无端的恶意和侮辱，但是依然有不少学生开始顺着班主任的话头，也一并去辱骂，霸凌小明，用自己的口舌再度复述班主任的那些只为了伤人而被编织出来的谎言。

以前对班上的学生，班主任还只是辱骂，但是在她被举报了之后，似乎是因为积怨得不到发泄，再加上原本“钟爱的发泄渠道被人夺走了”导致她产生了更多积怨，她对小明逐渐也从辱骂，霸凌，升级到了殴打。

对一个傻子施暴的风险比班主任预想中的还要更小。

最开始，看着小明身上的淤青，他的家长只当是他自己摔的。

后来，小明在一次和家长的争吵中，哭着跟家长说，自己每天在学校都被班主任打，他家长也只当是这个“傻儿子”在胡言乱语，并不相信。

有一天放学的时候，小明眼泪鼻涕流了满脸的把我和一些班上的同学一起拉到了他爸面前，急得满脸通红，问我们“你们快说，我平时在学校是不是天天被赵老师打？快说啊！”。

赵是我们那个班主任的姓，我们几个同学面面相觑，不太知道这种场合该怎么做，直到一个在班上一直表现得很“人精”的同学率先开口了。

“没有啊！老师怎么会打人呢？”

他开口的速度很快，几乎是小明问出那句话之后的第一时间他就做出了回答，可，他的回答却是百分之百的谎言。

我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他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反应过来这段对话中的利害关系，又是如何这么迅速的撒了一个如此自然的谎？

难道他过去短短八九年的人生里，一直都在学习怎么说谎，怎么害人，怎么不顾他人的死活吗？

小明本来就憋红的脸现在变得更红了，不断流出的眼泪此刻就像要倒流转回他的眼眶里一样，可是面对这个被如此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谎言，小明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明的爸爸看见这一幕，只是对小明露出了一个“不出所料”的眼神，然后拉着他就要走，而被拉着的小明却还死死的看向我们这边，又湿又红的脸上写满了求助，随着他爸每拽着他走远了一分，求助就向着绝望转变一分。

“不是的！小明一直都在被赵老师打！赵老师还骂他呢！”

我的心里有种不可言喻的感情推着我，催促着我做点什么，而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这句话已经不由自主的从我的嘴里蹦了出来。

之前开口的那个“人精”的孩子瞪大眼睛看着我，震惊于我打破了他的谎言，他的惊讶之强烈，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让我产生了一种“怎么好像我才是那个说谎的人一样”的错觉。

我的话语落地之后，不止“人精”愣住了，小明也愣住了，小明他爸也愣住了，连我自己也愣住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就行了会发生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直到另外几个一直没说话的孩子也逐渐开口，一人一句证实了我的说法。

小明挣脱了他爸的手，冲了过来抓住那个一开始说谎的孩子满脸眼泪的质问他“你看！他们都说了！你为什么要说谎！我都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说谎！”

那个孩子被这么质问，支支吾吾的说“你...你说天天打...老师打你不是每天都打的，前几天就有一次没打你...”

许是本来就心虚，那个孩子越说声音越小，说着说着，竟然也急哭了，一边哭，居然一边怨恨的看向了我，埋怨我戳破了他的谎言。

我并不理解他的怨恨，早在他一开始说谎的时候就该预想到现在谎言被戳破时的心虚和理亏，造成这一幕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的谎言，而不是我。

而且，真正该哭的人是被谎言陷害的小明，而不是说谎的他。

在我的带头下，周围同学的声音逐渐热闹了起来，说到激动处还声情并茂的描述起班主任是如何打小明的，又是如何把骂小明的傻是“爱鸡病”的。

小孩子不懂什么叫艾滋病，但是大人当然懂，正常的家长得知自己的孩子被如此侮辱，定然是无法忍受的。

只是，小明的爸爸好像也并没有我想的那么“正常”。

那天，小明的爸爸低着头把小明带走了，走的时候小明还不停重复的大喊着“我都说了！我就说了！你都不信我！你不信我！我说的是真的你不信我！你现在知道了吧！”。

可是到了第二天，班主任还是一如往常的辱骂殴打小明，仿佛根本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一样，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二周，也都是如此。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原来小明他爸就算知道了全部真相也没有去找学校讨过任何说法。

我问小明这是为什么，小明告诉了我，理由简单地说就是“小明的爸爸觉得小明是傻子，能找到收他的学校不容易，他不想多生事端”之类的，还说自己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是在“保护”小明。

但是，这逻辑不通，明明小明才是被害者，明明这只是在讨回公道，明明班上的每个同学都很清楚，那个早就被处罚过一次的女班主任根本没任何权利。

我问小明，你接下来想怎么办？

小明眼里没有一点光，只是低着头小声地说“我不知道”。

他告诉我，他爸妈很早就离婚了，现在他爸一个人带他，从小他爸就告诉小明，说自己是全世界最爱小明的人，小明也一直以为只要他爸相信了自己，一切也就会改变了。

但是，如今小明唯一的希望破灭了。

我问他“既然你现在唯一的希望破灭了，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一直忍过去？还是靠自己另寻出路？”

小明低着头，小声的说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能指望我爸...”

我们学校是不分班的，一组老师一直带一班同学到毕业，我本以为，小明就会一直如此忍着，直到这个学期结束，升上初中，他也就自然脱离班主任的魔爪了。

只是，就这么又过了两年，出乎我意料的是，小明他爸最后还是把那个班主任举报了。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小明在他爸举报班主任的不久后，跳楼了。

小明跳楼过了两周左右就再度来上课了。

班主任被小明他爸举报了之后，不敢再打小明，但还是会偶尔对着空气，小声用正好可以被小明听清楚内容的音量嘀咕这一些诸如“都傻成这样了还跳楼？吓唬谁呢？你这脑子就是再摔一下还能变得更傻吗？都傻到头了”之类的内容。

只是，小明这次没有了往常的傻笑，只是在班主任小声嘀咕的时候，两眼一眨不眨的冷冷盯着班主任。

我隐隐感觉到，小明好像变得哪里不一样了，班上的同学应该也察觉到了什么，自从小明回来上课后就时常有人对着他窃窃私语。

放学的时候，班主任和往常一样叫小明去办公室“纠正作业错题”，但是我知道，那只是班主任想打骂他的借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