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诸官自然不能说低,他们对民生事务几乎一窍不通,对口中食、身上衣,家中的宅院田产却是很清楚的,换句话说,他们对自家俸禄的购买力是清楚的。近几个月的朝堂问对,他们也知道皇帝早就不是那个什么事都只能听他们汇报的皇帝,现在的皇帝好像掌握着一张从军政到民生、从金殿到小吏的大网,绝不会无的放矢,他们怎敢乱说?他们又不能把送礼钻营的费用都说出来充数来证明俸禄低,所以只能无语。
周应秋被皇帝称为周尚书,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内衣,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回圣上,京城的房价,微臣也不是十分了解,大致知道一些,一般不超过一百五十两,七品官一年的俸禄是足够买一套三进宅院的。”
“那他们私下总说俸禄还是不够用,是不是送礼的费用太高了?比如说,一个清吏司考功员外郎的位置就能争得苦大仇深,为何争?掌管官员的考评,升迁,是不是有很多人给他们送礼,所以才是人人想去的肥缺?那送多少才能成为考功员外郎啊?是不是即使不吃不喝,三年的俸禄也不够啊?”王战的话语直接无比。
皇帝的话再度石破天惊,胆子本就小的周应秋心神瞬间失守,冷汗涔涔之下,居然极其失仪地用袖子去擦拭额上的汗水,其状竟似毫不自知。
不只周应秋,如今任何一个大臣,都觉得面对如今的皇帝远不如面对几位先帝轻松,即使是面对当年大施廷杖的嘉靖爷也比面对今上要好一些——最根本的一点就在于,如今的皇帝不肯老老实实地待在宫里听群臣的汇报,不知道暗地里培植了多少耳目,还总是自己跑出去,动辄百里拉练——这让大臣们回答每一句话都要好生思量一番:皇帝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实情?
“老百姓一年能有十五二十石粮食就要谢天谢地,按银子算,二十五两已经算是中上等之家,五十两已经是农家和匠户之中有数的富户。”王战继续给臣子算着帐,“天天嚷着要为生民立命,一年俸禄已经是普通百姓一年收入的五倍十倍,还嫌少;不但嫌少,还自觉委屈。因为嫌少,因为自觉委屈得理直气壮,加之本来就不愿意得罪人,所以继续勾连族人同乡、士绅大户来偷逃税赋,所以该收的田赋都收不上来,国朝一旦有事就只能继续压榨穷家小户。读圣贤书,入朝为官,就是这样为生民立命的?”
王战此时的声音并没有特别大,但无论是吏部还是户部还是其他大臣,多数都还是目瞪口呆。
其实自从王战“天启”以来,他们目瞪口呆的次数已经太多了,只因他们从来不曾想象到皇帝还能这样当、能这样说话。他们当中许多人都经历了三任皇帝了,他们中有些人也喜欢读史,可是他们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史书中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皇帝:简直是丝毫不讲君臣之间的默契、规矩,直接撕破脸皮,赤膊上阵,大打出手,这是他们现在仅能想到的用到皇帝身上感觉十分贴切的几个词汇。
最让他们感觉无奈的,是皇帝知道如此多的隐藏在背后的事实,又总是在陈述事实之后抡起圣贤大道当做大棒,重重的砸在他们这些科举出身的、以读圣贤书自诩的大臣们身上,抡的是如此自然,仿若本来就是浑然一体;砸的是如此沉重,令人几欲吐血、无言以对。
“户部、兵部,立刻把近十年的账册拿出来,吏部,将这些年的官员名册都给朕报上来,莫要让你们的文档忽然失火。若真失火,你们就都跳进火里吧。锦衣卫、东厂、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连夜派人誊抄这些账册,各自留存。”王战语调平缓的安排着。各部诸人闻言,脸上貌似平静,内里实已心惊肉跳:
“十年?”
“刚才说户部、兵部、吏部,现在说工部,崔尚书,你家里的银子有多少?宅子、店铺、田产又有多少?跟你的俸禄能不能对得上?”
王战忽然毫无征兆、似笑非笑地看向崔成秀。语气慢条斯理,思路在群臣眼里却是天马行空、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或者,更像是晴天里的旱天雷。
众人脸上再也无法保持刻板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