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丹心里早已经坚定地回答过这个问题,在秦国时的经历,让他并不想成为后人耻笑的“失败者”,更不需要成为后人所称赞的“成功者”,他要做的事,只要自己值当,问心无愧!
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就连鞠武也被震慑到了。
太史错愕地看向姬喜,姬喜没有说什么,只是示意他退下,火盆里的竹简仍然在燃烧,随着被加热爆裂而发出噼啪的声音,众人尚在姬丹逐史焚册的余震当中没缓过神来,但又见田光上前几步,挺直身体,发须恣然,道:“大王,光虽草莽之人,也有审时度势之能,现在燕国危在旦夕,大王可知,危从何而来?”姬喜未加思索,便道:“当然是樊於期!”
“大王谬也!樊於期只是解决危机的其中一条线索,而不是危机的源头!”田光道,“樊於期在我燕国,不等于大王就能拥有与秦国谈判的筹码,反过来,樊於期却可以是秦国侵我燕国的借口。”
听完田光的表述,众臣或沉思,或私语,七嘴八舌。鞠武看望左右,上前对田光道:“田光先生所言不差,老臣也正是因此向大王提出引祸匈奴的方案,把樊於期送到匈奴,使我燕国可以联合匈奴和代王嘉一同对抗秦国,到时见我势大,秦国必不敢侵。”
“对对对!”姬喜激动地一拍髀股,吓得众臣纷纷转身向他,侧耳恭听,“这位燕山先生这么一说,我就有点明白鞠太傅说的这个什么计划了,你继续说。”
鞠武躬一躬身,续道:“是的,大王。匈奴意在劫掠中国财帛人口,向来所能敌者,唯有秦赵与我燕国,而今赵国已灭;代王嘉本为赵国宗室,与秦国仇家恨,无时无刻不想光复故土。此二者都是我们可以拉拢抗秦的对象,现在我们把秦将樊於期……”
“把樊於期送到哪里都没有用。”姬丹震声打断,但随即他感觉喉头一涩,强咳嗽了数声,一旁田光忙以手覆在姬丹的背上,运转内力输入其肺心膈三腧穴上,才渐见姬丹血色回转。
姬丹感觉舒服了些,轻声向田光道谢后,续道:“田光先生之意,并非樊於期所在之处,便是秦国干戈所向。”说完看向田光点点头,田光会意,顺着姬丹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是的。师出无名,便借以名之,向来都是秦国的手段。章台索玉尚记昨日,武关囚君犹在眼前……”
这边田光还没说完,那厢里姬喜侧身悄悄问离自己最近的臣子说的两个是什么典故,得到了答案之后便作恍然大悟状,而这些动作都被姬丹和田光看在了眼里,两人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注:章台索玉为蔺相如携和氏璧赴秦国的故事,武关囚君是楚怀王在武关会盟被秦国软禁的故事。前者发生于公元前283年,后者发生于公元前299年,据考燕王喜约公元前254-222年在位,这两件事距此时不超过一百年。)
“今日我们将樊於期送往他处,明日秦国就能想出另一个理由来攻打。难道有朝一日秦国指名要公子丹,大王您就能为从来没有承诺过的一时苟安,而不顾父子之情再遣他于蛮荒之地吗?”
姬喜沉默了。
田光只能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姬丹的经历,实际上他不知道姬喜对他的态度,也并不清楚这句话对于他们父子二人来说是一个多重磅的炸弹。
姬丹是听完这个反问句有些吃惊,但多年忍辱让他很快就平复下了心情,他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一个答案了,只不过他如果想让父亲肯定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是会让他释然还是死心,他都还没准备好。
群臣看向姬喜,又看向姬丹,他们所知道的,一位君父,一位臣子,仅此而已。
“田光先生的比喻不甚恰当。”鞠武打破了寂静,“樊於期是秦国叛将,与公子丹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又怎能比得上大王和公子的父子之情?”
鞠武又道:“做危险之事却哭求安全之道,自己制造祸端却以为是福瑞,很浅显的道理却埋怨它深晦。因为结识一个人而结怨另一个人,不顾家国大计,才是他国欺侵的最好借口!”
“鞠太傅,看来您还没有真正明白樊於期对于秦国来说只是一只待踩死的虫子身上的一根毛。”田光冷笑道,他知道,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再跟鞠武等人讲道理了,必须要用摆在面前的事实来打碎他们还能利用樊於期换取和平的幻想,“您可知,昨日樊於期曾惊险遇刺,而且就在我燕山道上?”
不得不说,田光的策略是对的,鞠武等人不可能不对樊於期的行踪有所监视或行动,虽说也有部分人更愿意樊於期死在燕国,但是大局当前,樊於期遇刺这种事必然不可能是出自他们的手笔,更不可能将刺杀地点选在他们不熟悉的燕山道上。
刺杀樊於期无论成事与否,这个消息,都确实出乎了鞠武意料之中,他看似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众臣中的蓟都令,而后者呆滞的眼神仿佛在回答他,这件事作为管理蓟都及周边的蓟都令也不知道。
“蓟都令,有人在你管辖范围内买凶杀人,你就一点也不知道吗?”姬丹顺着鞠武的目光看过去,冷冷地道,蓟都令闻言,体如筛糠,口不能言,忙扑地跪下。
田光再步上前,直接略过跪在地上的蓟都令,说道:“在下推断,这批人正是秦国派来,可能是试探,也有可能确有杀意。无论如何,樊於期已经不是我们想象中秦国的软肋,望大王不要再执着于樊於期。”
沉默了许久的姬喜再次受到了群臣目光注视,这种目光有期盼、有怀疑,甚至还有带几分嘲笑的,令他感觉十分不爽,感觉群臣欺骗了他,感觉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既然我要拿樊於期如何做,秦国也不会停止攻伐的脚步,那么我放过樊於期,秦国就能一定不攻打燕国吗?”姬喜终于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十分关键,姬丹和田光等的也是这句话,二人相视点头,心中紧绷的弦也稍微松解了几分。
田光道:“秦国灭赵不久需要整饬,又有匈奴和代王嘉在北,不敢轻举妄动。而熟悉秦军的叛将樊於期在我们这里,反观秦军对燕国内情并不熟悉。在下以此推测,如果秦国要直接攻打燕国,至少还需要两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也可以做很多事。”
“公子,你曾让樊於期说出过什么秦国的情报吗?”鞠武突然问道,不过田光早有预料他会这样问,便反驳道:“鞠太傅想的太浅了。秦国不知道樊於期能说出什么和说过什么,他们可能会更加着急要除掉樊於期,此时我们以逸待劳,他们出手越多越会露出马脚,这种情形反而对我们更有利。”
鞠武等人听田光如此一说,思路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起来,其中甚至还有个武官打扮的人也在抚须点头,喃喃自语:“这就是所谓的‘攻心为上’吗?原来如此。”
田光见众人没有疑问,续道:“但如果我们就此献出或杀掉樊於期,就等于在告诉秦国,樊於期什么价值都没有,我们也没有从樊於期身上得到任何秦国的信息。”
沉吟了半晌,姬喜紧缩的眉头终于也舒展开来,如果能拖延更多的时间,对他来说实属上上之策。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似乎是有了最终的决断。
“先生说的有理。既如此,便依先生所说,樊於期去留之问,当决以,令姬丹好生安置樊於期,此毕。”
鞠武等人躬身唱喏,与姬丹田光一同下殿。行至半阶,鞠武单独拦住了姬丹,道:“公子,虽说在朝堂上已力排众议,留下樊於期为燕国所用,但是臣还是想告诫公子,必要时也要有壮士断腕之决心,不可为义所耽。”
姬丹只是少顿一顿,没听完鞠武说的第一句就挪步闪开,与田光继续下阶,但听见“壮士断腕”四个字,转身对鞠武微笑道:“鞠太傅在我和燕山派长老田光先生这里谈‘壮士断腕’,岂不可笑?”
“丹倒是想告诫太傅,在我们争取的这段时间里,还是多建议父亲,选拔和操练宫城的卫兵的时候,多严格些吧……”
鞠武转头,看向殿门前的那两个卫兵,薄暝散去,初秋的夕阳还如此明艳,余晖照在他们半边身子上,鞠武竟没有从这阳光中感受到一丝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