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枯荣,人命亦如斯。人既知晓了生命有终,才不肯碌碌无事,消磨人生,他们总想着寻找意义,追寻着一种独特的活法。位卑者求势,贫贱者求财,匮声者追名,乏情者逐爱。什么都不缺的人则闹病,发神经。
如今陆琅就处于后一种状态。他遵父命娶了妻,尊母命留在了建康城,但遵命遵多了,自己恍惚没了命。
早年流连酒肆,醉枕歌姬膝上,有男女之事,却没有男女之情。陆琅自知,胸膛虽热,但已无心。当他在戏文里看见痴男怨女哀伤欲绝之时,不仅想笑,还想拉人同笑。
故而,他不明白王邺怎会左鬓斑白。
陆琅坐在楼上饮酒,瞥见一个熟人也在饮酒,细看,原来是王子渺。他端起酒杯去敬酒,王邺没有拒绝,而是举杯同饮。
陆琅问他怎么白了发,难道是建康新风尚吗?他招手命人将酒壶拿来,势要与王邺联席。
王邺没有过多解释,只说是生了小病,之后,他祝贺陆琅新婚之乐。
陆琅闻之一笑,抬手道,“彼此彼此”。
在之后的几天,陆琅经常看见王邺在楼中饮酒,不时还与舞姬谈笑。此举也被闲人谈论,说王邺颇有王启之神姿。
王邺被禁于建康,宅院街市多耳目,当夜发生了什么,翌日就会为宫墙内的人知晓。他时常有囚鸟之感,仰头望天,苍茫无边,俯身看地,仅双足尔。
白日漫漫,唯酒是真。王邺抬手伸向太阳,只觉日远隔山,楼阁皆是虚幻,不禁心郁神倦,颓然昏倒在地。
众人见状纷纷拥簇而来,他们好奇地盯着地上的人,见他衣衫贵气,眉目轻俊,倒争抢着要救人,还有打听这醉于街坊的是谁家公子?
暮春,柳絮粉飞,茫茫若雪。
酒,是失意者的知己。酒,可助兴,亦可消愁。不知何时,许巽也好上了酒,特别是在夜晚,不喝醉是无法入眠的。
半月前,一个故人来拜访他。按照晋律,他本可以将其人逮捕送至大狱。犹豫了许久,他最终没有动手。
这位故人邀请他一同北上,诛杀权臣,为亲报仇。许巽命人将府衙围住,劝她不要执迷不悟,亲故已逝,何须再搭上自己的性命。故人冷笑一声,骂了他一句:薄情。
许巽酒杯里看到了顾雁宁的倒影,清酒荡漾,倩影不复。他仰头喝尽,恍惚间,他望见一女子站在幔帷后,云鬓玉环,延颈秀项,那分明是雁宁的身姿。他扔了酒杯,疾步走去,将近之际又缓步不前,忍泪问,“可是雁宁?”
风吹帷幔,倩影消失。许巽拨开帷幔,只见月光满台,空荡无声。
薄情。他耳畔响起了故人的话。
许巽举袖擦了擦眼角的泪。他摇摇头,自己虽然醉了,但不至于糊涂。男女情爱终究抵不过国之社稷。可他转念一想,社稷兹事,为何一定要牺牲女子呢?她们的青春与爱,是攀登魏阙,享受功名的阶梯,是风雅之士,青史留名的饰壁。卷卷青简,浓浓墨笔,何处有她们的身影?
故人说,刺客与酷吏亦有列传。他远远地望着故人的眼睛,似乎不曾相识。他很生气,骂她是非不分,颠倒黑白,助纣为虐……
故人说,无辜者不杀,碍事者不无辜。他下令将故人围住,却迟迟没有动手。
薄情。许巽想自证,却无法说服自己。他只好列举古今贤达,他们皆是如此,皆是如此!
故人蔑笑一声,说贤达向世人,薄情对妻妾。自不珍惜,何必亵玩。妻妾红颜,驱如马匹者,皆该杀之。此非为官之任,但是为人之责!
许巽语塞,社稷黎民,怎能与小女子并论?不仅是他,手下的人也都安耐不住了,他们不顾许巽的命令,朝故人放箭。
故人拉弓,神情坚毅。许巽知道,她正对着自己的心口。他没有躲,平心而论,他觉得故人之言不无道理。小女子不也是黎民吗?
许巽拿起桌上的酒壶,他推开门,见门上射了一只箭。射光滑如漆,入门一寸深。故人没有射在他心口上,箭簇擦颈而过,正中门上。
故人走了。许巽知道,即便是禁军也无法拦住故人的去路。
益州高门被屠之案以郡守牺牲做结。许巽没有再追查下去,不久他就回了泸州。
回到泸州的第三天,他听说陛下驾崩了。举国上下皆缟素,哀乐满城。
许巽朝着建康的方向拜了拜,禁食三日,以表哀悼。他第一次见到司马睿的时候是在溧县,当时他还只是个监司,陛下也还是敬王。有幸,陛下曾在府中小住几日,如今想来真实令人感叹。
许巽为天子之死感到悲痛,悲痛之余,又感到担忧。他一再警告自己不要过问建康之事,可是建康是国都,太极殿的决策将影响晋中万域。
他不能不过问,不能不忧心。太子虽年少,可贵为仁君,王敦已走,又有老臣辅佐,兴许不会出差错。许巽暗想,只要王敦不入建康,一切都稳妥。
许巽刚换下素衣,一名男子求见,说是从建康来。
“子方?”,许巽见所来之人是工丞司的荀琮,他连忙迎出去。
“灵台!许久未见,清瘦了!”,荀琮激动之余略带感伤。
“你我有些年未见了,自建康一别,甚是想念!”,许巽抓着他的手臂,满眼岁月。
“同是!”,荀琮擦了擦眼角,二人进府寒暄。
寒暄之余,荀琮将建康之事一并告知,说王敦虽走,但王家势力未减,谢家这几年由山水之乐转移到了朝政之乐了,接连的往朝中安插人手,我朝从上到下,皆是士族把控,寒门才子,再无出路。
许巽听之黯然。于此,他又能如何呢?
荀琮又说,王敦问陛下要了兵马,说要去攻打鲜卑人。鲜卑羯人本就是我朝大患,北伐固然好,可是他王敦索要兵马辎重,全然不经过中书阁和兵部,直调直遣,上下皆从,此举不是昭示着这建康是他王家的后院吗?要什么都自己拿!
许巽叹了口气。于此,他又能如何呢?许巽抬头见一株青松挺拔多姿,映入窗棂之中宛如一幅画。泸州尚好,可终老。
荀琮站起身,他在房中急转,一会儿扶额扼腕,一会儿欲说还休。沉默了半晌,他走到许巽身前,俯身问,“灵台,你可愿与我回建康?整肃朝堂——清君侧!”
许巽闻之一愣,他盯着荀琮的脸,忽而大笑,笑道末尾后有点牵强,“子方,青天白日,莫要呓语!”,无军无粮,无人无势,成则清君侧,败则谋逆!
荀琮皱着眉头,唉声叹气,“顾中令已被勒令致仕,眼下是谢奕主政中书。周山虞得了大长公主的势,在御史台混得风生水起。建康守备军竟由一个来路不明之人指挥!官吏杂役,朝野上下皆是有名之辈!”
“内有世家专权,外有强将无束,这叫我等…我等如何为政,如何治事!”,荀琮气得脸色发红,在屋中转来转去。
许巽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子方,我敬你忧国之心,只是许某无权无势,不得人心,又蠢笨无谋,被贬这偏远的泸州。有亲已逝,有子他寄,孤身一人漂泊在这四野之中。落魄如我,又怎敢论天下,为君谋?”
荀琮的怒意稍微平息了点,轻声说,“灵台,斯人已逝,保重身体。小歌谣长得很好,去年灯会上碰见顾长风带她游玩,小姑娘还送我一个青蟹灯。”
听到有关女儿的事,许巽感到欣喜,他似乎能想象女儿在灯会上玩得有多开心,时隔两年有余,他不曾亲自带她游玩过,为夫为父,他都是不称职的!
“子方,我还能回建康吗?”,许巽黯然。如果说回建康城能见到女儿,能守候她成长,那么他愿意去,去那个虎狼之地。
荀琮瞪大了眼睛,他不可思议地盯着许巽,确认道,“灵台你说什么?”
“我想回建康,我想看看歌谣,我想带她看灯——”,许巽的目光从那扇窗户上移开了,重新落到了荀琮身上。
荀琮坦白了,他说他能躲开眼线,顺利抵达泸州是有贵人扶助。贵人不愿透露姓名,只说若许巽愿回建康,便以监政司首辅之权奉上。至于自己,只是一个传话的人。
许巽心生悲愤。真是还未入建康,便已有党争之势!
荀琮说他也怀疑过幕后之人,猜测这莫不是一个圈套。可是,那人给他看了一块金印,圣御督造,乃宫中之物。荀琮虽不愿与宫妇为伍,可如今局势,只好借人之手而为之了。
许巽没有再追问下去,他让荀琮先行回去,而自己需要在泸州办一件事。这件事若办好了,对重返建康,扎根立命,有益无害!
春风拂窗,青松落针。借着日光,松影投在壁上,似浓墨泼洒,肆意成形。
夜中,明月高悬,如珠浑圆。月光清朗,照亮了山间蜿蜒的路,照亮了乌雀的脊背,以及酣睡的虫子。
据二水讲述,他在得知苏家遭难后就想着复仇,可自己除了一身的力气,别的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去跟官斗?正道不行,他就想了偏路。听说蜀地有个光雾山,进去的人,出来的是鬼。一心复仇的他没什么顾虑,趁着月色进山了。
至于里面是什么样,他是不能说的。这是出山的规定。他求里面的人帮他复仇,那人要一物做抵押。可是他身无分文,更没有什么背景。那人一笑,说要的东西他一定有,不然他也不能活着进山。
“要了什么?”,苏隐诧异道。这光雾山她只在传闻中听过,没成想真有此山。
二水嗫嚅道,“没什么,二十年阳寿。”
“什么!”,苏隐惊得站起,她盯着二水的脸,仔细得打量,发现他确实比以前老了。二人同去益州大狱时,他只有二十多岁,现在看着像是五十了。
“师傅”,小赖子眼含热泪,同情地看向老人。
“哭什么!憋回去!”,老人瞪了他一眼。
苏隐半跪在老人跟前,眼圈泛红,愧疚道,“二水,苏家有愧于你——”,她虽不知二水是否受到欺骗,但这份心意是实在的。
“小姐,老爷待我不薄,小人就算是死也要看到那群狗东西受到惩罚!他们叫我在益州等三年,说三年后小姐就会回来。他们叫我加入六品堂,可我刚下山的时候没有找到这个门派,没成想过了半年,益州就出现了叫六品堂的行商,老朽无才,只能干些打杂、暗探。无意之中,我现他们竟在针对刘严二氏,手腕着实骇人,和老爷有点像。老朽在里面混得了资历,终有一日要动刀子,老朽激动得一宿没合眼!”
苏隐给老人倒了一碗茶,她没想到这光雾山有些实力,竟能算出她在建康之事。恐怕是暗探众多,借鬼神以掩目尔。
“二水,不日我将北上,此处清净安全,你受了刑,就在此好生休养。小赖子,你要照顾好你师傅,不可轻信于人”,苏隐正色道。许巽已经答应和她联手了,此次入建康,定能杀得王敦,为父兄复仇。
老人微愣,他皱起眉头,满眼担忧,“小姐,你这是要去帝都?”
“正是”,苏隐答。
“不可!那人说,帝都如虎穴,不可前往,再说,仇人已死,何须再往帝都?”,老人激动得颤抖,手中的茶碗也抖了起来。
“父兄皆因王敦而死,不杀他,难以成活!”,苏隐愤然道。想她半生经营,最后还是没能团聚,怎不令人绝望。
老人叹息了一声,他抬眼看了看苏隐,又低头盯着坑洼的地,沉默了半晌,开口道,“既然小姐已做了决定,老朽就不再干预,只求小姐把这个带上,危难之际,或许有用。”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厚布,厚布之下是青色的纱,纱中有个镶珠的镯子。
“这是?”,苏隐不解地看向老人。这镯子有点眼熟,但又说不上来在哪见过。
“此为石夫人之物,有一年三公子喝醉了,是老朽将他背回了柳楼,石夫人很感激我,于是送了这个”,老人回忆道,他眼珠浑浊,叹息道,“也不知道三公子如何了?老朽总感觉他还活着。”
“枫眠还活着,现在江北之营,我曾派人去寻他,他…不愿见我”,苏隐眼眸黯淡,手足之亲,竟然如此。
老人将镯子奉于苏隐,郑重地说,“小姐,小心。”时隔多年,人心易变,即使是至亲也不能不防。
亲友离散,夫妻反目,这是怎样的朝代?苏隐不禁怀疑起了“天命玄鸟”之言,这主宰天下的权力究竟是上天赐予的,还是能者掠夺的。若刘邦无用,岂有盛汉,曹丕无心,岂能称帝?司马家就更不必说了,皆是臣夺君权,微求上位。
这些天纲伦常她不愿去深究,皇位轮流,世家稳固,这又是本朝一大特色。她只想回到小时候,与亲人朋友一起生活,与幼时不同的是她不再向往传奇与历险,只求心安与太平。
她本以为许巽会一直清正廉洁下去,原也是耐不住贫寒寂寞之辈。也是,要求一个盛年有为的官员安贫处卑,这是不人道的。人都是向上走的,除了陆琅,没人会自甘堕落。
想到陆琅,苏隐还记得当年他护送之恩情。若没有他,也不会有今天的苏隐。那片枫树林每晚都会出现在她的梦里,被鲜血浸染的树叶,扑面撕咬的饿狼,还有鬼魂一般的白狼面具……
这几天苏隐都在数着日子过。许巽说要等待时机,不可轻易露面,好似他知道有人要刺杀她一般。
许巽说,与其隐身匿名,不若召告天下。躲藏,只会引来无数的刺客与非议。故而,苏隐仍以许巽之表亲住在许府。建康的传言是王邺之妾苏夫人已被休弃,生死不知。此番,留在许府倒也不成问题。谁会在意弃妇呢?
提到弃妇二字。苏隐眉头一皱,“苏某宁为寡妇,不做弃妇!”
许巽瑟缩地看了她一眼,只劝慰说这是建康的传言,不能当真。至于入城后会掀起怎样的波澜,这就不得而知了。
五月初三,初夏至,日盛时。
沉寂许久的建康城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一是王敦北伐连破三城,又与江北戴渊联手,将晋的边界又向北迁移了。陛下很高兴,赏了边关将士许多财务,又与民同乐,暂解宵禁。二是陛下要实行新政,依照周御史的建议,在官员任命上加了一条诗赋文字。若不能识文读赋,则不予录用,过了几月,竟也纳入了官员考核之中。
远在其他州县的人听说新政后连忙念起了诗赋,相比于靠投胎,读书则更为靠谱。
这一天也发生了一件小事,如一个偏远州郡的刺史调回了建康,还有几个衣着俭朴的护卫同行。
许巽在马车中就感受到了城中的喧嚷与繁华,他不自觉地掀开车帘看,只见道路两旁楼阁林立,商贩吆喝声不绝如缕,行人曳裙摇扇,车马堵塞巷口。
不是繁华在帝都,而是帝都所在便是繁华。许巽一行人低调进城,故而没有引起旁人的侧目,只临近许府门前时,才有过路人瞧上两眼。
入城的当夜,许巽刚和苏隐交代府中事宜,便听见有人急促敲门。
“进来”,许巽开口道。苏隐也一同看向了门口。
一个精瘦的小厮慌张地推门而入,扫了屋内一圈,眼神落在了许巽身上,悄声说,“公子,宫里来人了。”
许巽站起身,“宫中所遣何人?”深夜来访,实在怪异。
小厮想伸手摸脑袋,但忍住了,歪着脑袋说,“是个女子,像是个女官。”
许巽眯起眼睛,女官,他不记得自己与哪位女官有交情,又使得其当夜赶来。或者说,一直有人盯着许府。
“无闻在外,放心”,苏隐安慰道。她以为许巽不敢前往。
“无碍”,许巽点头致谢。随后,他带着小厮去会那位宫中女官。
天色漆黑,游廊的灯笼半明半暗,光线透过青纱照出了一片光晕。游廊上,一团光晕连接着另一团光晕,似夜中浮动的龙珠。
府门半掩,门外有一抹绿色,宫绦飘摇,云髻钗环。女子带着面纱,临风立在阶前。
“奴婢拜见首辅大人”,女子行跪拜大礼。
许巽止步不前,他仔细打量着女子,见她穿着十分熟悉,好似在哪见过。
“休要胡言,你可知此为何处?”,许巽质问道。
女子微微一笑,自行站起身来,“奴婢奉长公主之命,请大人入宫。大人不必惊忧,此夜虽暗,奴婢倒不曾眼拙。”
“许某虽无能,但也是陛下的臣,夜赴宫闱,不明不白,请恕许某不为!”,许巽直言道。怪不得觉得衣服眼熟,原来是公主的人。
女子含笑,“公主早已料到了,此物,请大人亲览!”,她从袖中掏出一物奉于许巽。
许巽犹疑之下接过玄色的帕子,打开一看,这竟是陛下的玉佩。黑玉龙纹,底纹下是小篆“司马绍”。他抬眼看了看女子,作揖道,“劳烦带路。”
虽不知元安公主为何有陛下的玉佩,但此乃危急时刻,皇族联手不是奇事。临走前,他交代小厮回府将此事告知苏隐,以免她作出极端之举。
在刚到泸州的时候,他曾多次梦到自己深夜行走在宫墙中,高大的两道宫墙似崖壁一般耸立在眼前,压得人不得不低头。红色的月亮悬挂在空中,宫殿散发着诡异的浅红色光晕。
这种颜色,就像是在清水中滴了一滴血,红血消融,散为浅红。
屏风后的女子倚在塌上,她抬起手仔细端详,见指尖上凝着一珠血。
“公主,奴婢给您上药”,一个丫鬟端着瓶瓶罐罐站在屏风外。丫鬟绕过屏风之际时,另一个丫鬟端着金半莲盆走出,盆中是淡粉的水,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
“本宫不做了,疼死了”,屏风的女子哀怨道。
“殿下,法师说还得一个月,如若不然,这前几个月的罪不都白受了”,丫鬟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