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秃驴,要是治不好,本宫烧了他的庙!”,元安公主打翻了案板,大大小小的瓶子碎得满地。
“殿下安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丫鬟连声安慰道。
“殿下,泸州刺史许巽已入了宫门”,一个丫鬟从外走来禀告。
元安公主从塌上起来,她穿着浅紫色的衣裙,长发及腰,赤脚走出屏风,凝眸道,“他来了?”
“此刻已入朱雀门,无一侍从”,丫鬟说。
元安公主扬起下巴,“来人,更衣!”
暗夜压境而来,宫道漫长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两个内侍出现在拱桥下,他们执着宫灯,弯腰行礼。
灯越来越多,殿宇的轮廓也显现了出来。殿门前的台阶上站着值夜的禁卫,侍奉的内侍在游廊里穿梭,似乌鸦一般悄无声息。
许巽站在殿门外,他许久不曾走这么远的路,以至于身体出了许多汗。殿内的光很刺眼,透过饰金的雕棂,像一个发光的灯笼般。
殿门忽然打开了,光芒穿透了衣袍,许巽不自觉地闭眼。
“大人,请吧?”,内侍引他入内。
“有劳”,许巽点头。他沉下心朝里走去。
在许巽进去之后,内侍退守帘外。金色的光笼罩在殿中,一切显得那么奢华与沉寂。
“许卿”,一个年轻的声音从殿内响起。话音刚落,一个身着素衣的男子从帘后走出,他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哀愁气质,清澈的眼眸闪烁着一丝恐惧。
“臣,参见陛下!”,许巽行了跪拜之礼。
“爱卿平身”,司马绍抬手。他本想去扶许巽起身,但内侍官说这样不合礼制。
“陛下,臣隐于泸州,少闻城中风云,不知何事令陛下愁眉不展?”,许巽开口道。他用余光朝两侧看去,见内侍在帘外走动。
“许卿,孤——”,司马绍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孤,睡不着。”
许巽听见帘外有人在轻笑,他捏紧了拳头,高声道,“臣在泸州遇到了一位神医,他说壮士惊人魂魄,美妇扰人清梦,如今帘外两者皆非,陛下有何难眠?”
帘外的人听到此言静止不动,似有侧耳打听之状。
“孤也不知为何?”,司马绍哀声道。
“臣又闻,少眠者乃因周围有邪祟,陛下当执剑斩杀!如此,便可安稳入眠”,许巽对着帘幕说。
帘幕之影又重新晃动起来,不久,三两皆散。
司马绍走到许巽跟前,低声说,“许卿好谋!”
“对于窃听的小人,陛下不必怜惜其性命”,许巽道。
司马绍点点头,他将许巽带到自己的案台前侍坐,低声问,“许卿,孤有一事不决。”
“陛下请讲”,许巽说。
“孤虽坐太极,但时常感到四面楚歌。孤的命令要经过中书阁,孤的禁卫晚上拦我,孤喜欢的一切都不能存在,否则就会被消灭!你说,这便是帝王吗?”,司马绍问。
“陛下,中书阁审查是礼制,禁卫是护您的安全,至于喜欢之物,臣以为只要不过度,无伤大雅。帝王在享有荣尊的同时必然会受到拘束,桀纣不受束,先后败亡,尧舜尊礼循规,成一代圣明”,许巽说完后才察觉到不对劲。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接近陈御史了,那个撞柱的陈太清。
“许卿,你说得有理。孤要让你做监政司首辅,沿袭许氏先辈的荣耀!”,司马绍期待地看向许巽。
许巽感到不知所措,是洒脱接受,还是假意婉拒,这是个问题。监政司,这是他之前梦寐以求的位置,现在,没有太大的热心了,但此官职带来的权位无疑是个巨大的庇佑,他的女儿应当无拘束的在此生活。
“那臣多谢陛下了”,许巽拱手拜谢。
司马绍笑道,“姑姑说你会拒绝孤的任命,看来姑姑错了!”
许巽语塞,夜半入宫,难不成当了姑侄儿的玩笑?
“长公主到——”,殿门外响起一个声音。
司马绍疑惑道,“姑姑还没有睡吗?”
许巽看了一眼司马绍,单纯的脸上尽是单纯。他问自己,是当年抬举了司马绍的纯善,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心机。他从司马绍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个浅紫色的身影,长裙曳地,云鬓高耸。
她好像一直未变,还是溧山上的那副张扬模样。太极殿的莹莹灯火被她踩在脚下,似笑非笑地望着人。
“陛下”
“姑姑”
“拜见公主”
元安公主坐在司马绍的左侧,正对着许巽,她也不瞧他,只是和司马绍商量郦阳大长公主的銮驾。大长公主已为先帝守灵数年,如今皇室凋零,大长公主年岁愈增,实在不该回到深山里了。
司马绍点头,他也同意迎接大长公主的銮驾回建康,但对于中书和御史,他不确定能通过。
“周山虞有什么资格不同意,至于谢奕——更是不配!”,元安公主冷哼道。一个谢家庶子又有何能耐呢?
元安公主又问司马绍何时举行大婚,以确立后位人选。
司马绍说等观星台的人拟好了时辰,便携庾姑娘举行册封大典。司马绍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好似这册封与他的幸福无关。
见二人总是谈论家事,许巽感到窘迫,他本想起身告退,却被一个眼神给牵制住了。
元安公主扫了他一眼,对着司马绍说,“陛下,这位就是许首辅了?”
“对对,这是孤亲任的首辅,姑姑慧眼识珠,许卿是栋梁之材,有他——我朝之幸。”
许巽起身先拜了司马绍,又朝公主拜了拜,“多谢陛下、公主垂青,微臣定鞠躬尽瘁——”
元安公主拍了拍手,一行人端着案板而入,一睁眼的功夫在案台上摆上了酒水佳肴。
许巽看向了门外,天色深沉,守卫已有倦色。他又低头瞧着银杯金盏,无奈地笑一声,贵人厚遇,如何拒之?他举杯敬了陛下与公主,又举杯敬了晋中先烈。
“首辅大人,这么急着喝醉,是不想听到什么话,还是不想见到什么人吗?”元安公主挑眉问。蠢货,世上有几人能夜伴陛下私谈,喝个烂醉,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公主说笑了,臣不敢,只是臣久居僻地,不闻建康美酒,故而贪杯了,还望陛下不要介怀——”,许巽面颊微红,虽是自嘲,却别有风度。
“许卿无拘,请——”,司马绍也举杯饮酒,二人隔空相敬。
三人喝了一巡,殿中无舞乐,只有一个半老的人在屏风后敲着磬,以佐清欢。
“陛下,后妃殉葬一事可有定论?”,元安公主放下酒杯,朝司马绍问。她知道有人在意这件事,即便是他已经醉了。
“依祖制,礼司会让无子嗣的后妃殉葬,唉——”,司马绍叹了一口气,似乎他也无可奈何,举杯一饮而尽,由于喝的急被酒水呛到,打翻了酒壶,在侍女的伺候下去内殿换衣服了。
殿外传来铜铃声,已经子时了。夜是寂静的,又是光亮的。人是沉静的,又是躁动的。
“公主,这话是说于我听的吧?”,许巽抬眼看向元安公主,对着那张傲然不驯的脸,他竭力压着怒意,笑道,“公主想看许某的反应,为了府中旧人,是营救,还是放手”,他虽是在笑,但眼里已有寒厉之色。
元安公主对上他的目光,举杯敬他,似乎再说,是又如何。
“哈哈——”,许巽大笑,他笑乱了额前的发,撑着桌案站起来,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朝元安公主走去。
“今夜,公主是想看许某的决心与能耐呐!若我护得旧人,那许某便是个有心有用之人,若许某护不得,便是有心无用,即黜官远遁,悲守穷庐,是也不是?”,许巽向元安公主敬酒,却被侍女挡在了尊前。
“放肆,首辅大人敬酒,尔等竟敢阻拦——”,元安公主呵斥道。面前的衣袖退却,一个似醉非醉的人站在面前。
“泸州说客——是公主的人吧?”,许巽俯身对着元安公主的耳旁说道。
元安公主闻到一阵酒气,她眉头微蹙,举袖遮过口鼻,“是又如何,你当如何谢之?”,她往后微仰。
许巽抓住她遮挡的衣袖,往下一压,看清她的脸后,又往前一拉。元安公主失衡,半个身子伏在案台上。银盘乱,樽酒倾倒。
二人相距不过一尺,酒气与脂粉相融,在半空中浮动。
“你——”,元安公主从诧异到镇静,又从镇静变成恼怒。见对方已有惧色,她反手扯住许巽的衣领,“想死?”
许巽酒醒了几分,他想后退,但公主扯着他的衣领不放。他悔恨如斯,为什么要去招惹本朝最不能招惹的人!
元安公主松手了,同时也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将许巽下个半死,他第一反应就是受到了侮辱,第二反应是赶紧逃。元安公主让他作面首。
司马绍换了一身衣服,他回到殿外时,见二人都默不作声,一个低头饮酒,好似要把自己灌死,一个盯着对方,那眼神像是要杀了他。
“姑姑,天色已晚,还是早些歇息吧?”,司马绍提议道。其实他早就困了,但登基后的他变得更加成熟稳重,他愿意为国牺牲,为他人牺牲。
“陛下也早些歇息,至于首辅大人,天黑路滑,这殿外的台阶又高,摔死了可不上算!本宫提议,大人就夜宿殿中吧?”,元安公主瞥了一眼许巽。
司马绍看了看许巽,他同意这个建议,早年就听说不只一个人从殿外的台阶上摔下去,当时还是白天,何况夜晚。
“臣领命!谢陛下、公主厚爱——”,许巽起身作揖,将头埋在胳膊下。
直到公主和陛下走后,许巽才长舒一口气,他拍打自己的脑袋,后悔冲撞了元安公主。面首,她倒是会羞辱人。
许巽躺在殿后的小榻上,他望着明晃的外殿渗出的光,光透过珠帘,将一颗颗珠玉照亮,流光溢彩,像一双美丽的眼睛。为什么他觉得那双眼睛有点熟悉,她面色微红,眼眸尽是惊诧,秀眉一蹙,如冰如刀。
那双眼睛还很轻佻和张狂,瞪得人心里发毛。不过,有时那双眼睛又很平静,似有无限的寂静与空愁。
一双双眼睛在梦中明灭,许巽的心也跟着微微颤动,微微颤动。
翌日,天光明亮,风和日丽。
消息灵敏的人是吃不下午饭的,因为他们刚刚得知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
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三日,整个建康城都知道有一颗新星在宦海上冉冉升起了。他就是从建康三出三进的寒门小吏——许巽。
“夜宿宫禁,与陛下长谈,这是何等的荣耀?”,酒肆一灰衣男子艳羡道。
“听说,还有元安公主捧樽奉酒,啧啧,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呐!”,一褐衣男子接过话茬。
“兄长,咱何时去府上拜谒?”,褐衣男子迫不及待地问。
“不急,咱不能落了俗,眼下许府门庭若市,谁会搭理咱?不若等个几日再拜见!”,灰衣男子摆手道。
“小弟有个拙见,与其挤破头去外府结交,不如牵线搭桥,曲线谒见!”褐衣男子笑眯眯地说。
“有何高见?”,灰衣男子问。
“兄长可听说灵湖诗会?”,褐衣男子悠然闭目。
灰衣男子努嘴,“得了吧,我若会诗,不早去周家等着了,何须此处消愁?”
褐衣男子耐心劝慰,“兄长错意。灵湖诗会原叫灵湖会,是才子能人切磋聚集之所。因会主得了文臣的好儿,才将‘诗’字加入的!以往也有武人耍刀弄剑,只不过无甚名气。如今可不同,会主搭上了朝廷,这可不是简单的切磋会友了!”
灰衣男子展眉一笑,但又愁上心头,扼腕道,“武,为兄也不擅长呐!”
“诶——兄长莫要自弃,闻说世家高门目不识丁者依旧拜官享爵,我等身体强健,又识文断字,心地良善,如何不行?”褐衣男子将杯子扣在桌面上,得意道。
“几时开始?”灰衣男子动了心思,悄声问。
“七日后,日暮之际。以往诗会、武会多是晨时开始,但此会不同。诗会在湖上举行,灯火连天,水光涟涟,可谓风雅与风云并存!”,褐衣男子解释道。
“可是赶上暂解宵禁,如若不然,岂不经年不逢一造?”,灰衣男子感叹道。
“此言不差。安身立命还是落魄还乡——就在一夜间了!”
夜间。街市只有三两行人,铺子也都关门了。宽整的街道上铺满了月光,若以雁雀的视角来看,城中道路七纵八横,似银河流淌,光练如滑。
一个素衣女子坐在屋檐上眺望着月下的屋舍。晚风拂过她的鬓发,衣袂飘然。苏隐的目光与月光相融,萧疏,冷淡,也同月光一样轻盈。
她在思索一件事。六品堂的刺客已经前往关外行刺,虽还未来报,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王敦怎么会被轻易杀死呢?
她还想知道派去蜀郡的刺客与王邺有没有关系。苏隐希望刺客就是出自王邺的手笔,这样她就可以理所应当地以子胁父了。
做坏事时总要找一个借口,这样良心就不会难受了。正如一个国家想攻打别国时,不也是要寻些芝麻小事来做文章吗?
月色清朗,树影绰绰。树上倚着一个男子,玄衣抱剑,正望着屋檐的方向。起风了,他摸了摸自己衣服的厚度,又望了望远处,见对方没有下来的意思,他重新靠在树上等着。
不知等了多久,他闭上了眼睛。半刻后,他猛然睁开眼睛,见人影依旧在屋檐上,他长吁一口气,又闭眼眯了会儿。
一只飞虫落到他的睫毛上,他睁开了眼睛。树叶簌簌,见一个女子坐在屋檐一角,她浸在月的辉光中,一身的落寞。她抬眼看了过来,目光穿透了树,也穿透了他。
无闻握剑朝屋檐飞去,瓦片轻响。
“下去吗,不早了”,无闻问。
“无闻,我回不去了”,苏隐木然地看向他。与许巽合谋,搬倒王家,权力斗争必会牵连无辜。那个自在无拘的益州女孩陷入了泥泞之中,越挣扎陷得越深,直到沉入池底,荷香漫过头顶。
无闻沉默了一会,他站在一旁道,“回不去就往前看。”
“如果我变成了一个坏人,你还会——留在这吗?”
无闻用余光扫了她一眼,“不会。”
苏隐抬头看他,不经意瞥见到一轮圆月,如玉盘一般悬在天上。
“蜀南奇山异水,何故要留在这?届时,我们同去——”,无闻的声音越说越小。
苏隐见月亮就在他的肩上,月光衬得他柔和了几分。
“我们——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