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灯的失落,夜色更重了。暗夜无边,只有零星的一个亮点在空中闪烁。不言而喻,此灯所载之诗便是第一。难事是谁能将此天灯取下来呢?
正在众人愁思之际,一道银光闪过,天灯摇摇欲坠,几经飘摇,最终落在了桥上。
“这是何人所射?”,梅小七吃惊道。众人往桥山奔去,争先恐后地要看那首幸运之诗。
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将天灯奉于梅小七,梅小七瞄了一眼,他惊叹于射者的水准,竟然射中了灯芯而灯未燃。他赶紧将诗篇递予周山虞,任其品鉴。
周山虞面色煞白,他连忙将天灯揉成一团,气愤道,“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梅小七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团,“御令息怒,此局亦无魁首!还请御令看看武试吧?”,说罢,他躬身退下,袖口中揣着个纸团。
堂前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比武,不时传来刀剑相磨之声。梅小七走到楼阁中,他一面望着窗外的境况,一面展开皱巴巴的纸团。梅小七的脸在烛火下变得苍白,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小字:王敦谋逆,司马祭旗。
梅小七汗津津地将天灯揉成一团,本想就火点着,犹豫了片刻,他将纸团揣进了腰带中。之后,他没有直接去前堂观赛,而是命人将那些天灯搜集来,无论是挂在树上的,还是沉到水底的,全部送到他的书房中。
灯火荧荧,鼓声阵阵,外场围满了人,喝彩声此起彼伏。长戟在地上划出火花,流星锤在手臂上挥舞,软剑灵活,钢刀坚硬。
“那灯——小爷我射的”,一个年岁尚轻的男子嚷道,他身着交领布衣,泥靴草帽,背着箭筒,腰上还环着软剑,一副似侠似匪的模样。
“就你?滚滚——这可不是什么山头野水!”,小厮阻拦他进围场。
“你——”,少年指着小厮,威胁道,“你不让我进去,我就把所有的灯全部射瞎,还有那萤火桥,小爷的剑可不是吃素的!”
“你敢!”
“我就敢!”
梅小七寻着吵嚷声走了过来,他朝少年看了一眼,叹息道,“孩子,这可不是玩闹的地方!若遇到什么难事,可去直去城中梅姓商行,不会白跑的。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我射了天灯,怎么就不能参加武举?”,少年仰头问。
梅小七轻声笑了笑,“哈哈,你射了几个呢?”,他看向少年,对方的勇气与执着令人喜欢。
“一个”,少年伸出指头。
“哈哈,好,一个也很好,只是你还年轻,这里面可是真刀真剑,等你大了些再来吧?届时,鄙人恭候!”,梅小七陈恳地说。
少年疑惑地盯着他,继而手指着天,严肃道,“我射了最高的那个灯,按理说可直接进去比试,为何阻拦?你轻看我?小爷三岁拉弓,七岁跑马射猎,十一岁随军…总之,小爷长在边关,关外没有年岁限制的说法!”
梅小七打量少年,难以置信地问,“你射了最后的那个灯?关外之人?”此番打量下,见少年虽穿得俭朴,甚至有点破,但眉宇之间有股子英气,言语间桀骜不逊,倒不似凡俗之人。
少年闭眼没有理会他。
“好,自古英雄出少年!鄙人梅商,排行七,少侠,请吧?”,梅小七伸出右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这还差不多,我见你识相,姑且屈身做小辈,叫你一声‘七哥’不过分吧?”,少年得意地跟着他走。
“哈哈,不知贤弟怎么称呼?”,梅小七被少年的直爽有趣逗笑了,心里盘算,若少年比试失败,他日也会资其青云的。
“我家中排行老三,喜欢金子,七哥叫我金三儿吧!”,少年随意道。他穿过外廊,见方才斗诗的场地铺上了木板,三层厚板堆成一个简易而宽敞的台面。
台下洒了一圈沙子,出圈踩沙意味着输局。沙子外一圈是观看的游人,堂前正座是官员及家眷。少年扫了一圈众人,最终把目光落在了台上的壮汉身上。
壮,力大,但也有个不灵活的缺点,最忌讳对面是个敏捷的瘦子。少年站在台下观看,见瘦子被扔了台,身上滚满了沙土,摔得灰头土脸,引来众人的戏笑。
“你行吗?”,无闻问。
“怎么不行?”,巫山答。
“试试?”,无闻问。
巫山在人群中瞥见了许巽,见他正在与人交谈,无暇看台上。
“试试!”,巫山说。
话音刚落,巫山挤进了人群,刚踩上木板,堂上射来一道目光。他回头看了看无闻,只见那家伙在耸肩。
“咚咚——嘭——”,鼓声响了,台下的人也开始骚动,他们喊着,振臂而呼。
巫山挠了挠大腿,自我安慰了一会。相比于以前,他已经瘦了,不能说是身轻如燕,但起码出剑更快了。人一旦瘦了,模样也好看了许多。
壮汉挥着流星锤朝他甩来,流星锤从巫山头顶飞过,带起一阵风,又一锤,他侧身躲过。他庆幸自己瘦了,不然铁定得挨上一锤。
壮汉见他总是躲,愤怒地瞪着他,收了流星锤,赤手空拳地朝他挥去。巫山接住了他的拳头,又及时送来,借他的力抓住他的手腕,往里一推,只听“咔嚓”一声,壮汉吃痛,另一只手伸向巫山的脖子。
巫山松了手,后仰躲过,顺势把住壮汉的手指,关节“吱吱”地响,壮汉疼得跪倒。巫山不经意松了手,壮汉忽然弹起,朝他挥了一拳,巫山吃痛后退两步。
巫山刚站定,眼前飞来一锤,他拔剑挡住,铁索缠住了剑身。壮汉得意地大笑,众人也是一阵唏嘘。正在此刻,巫山松了剑,近身朝壮汉飞去,挥拳,扫腿,扶肩侧击,翻身夺剑,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引来众人的喝彩。
巫山挥剑划破了壮汉的衣服,用剑柄重击他的下颚,一脚将他踹下了台。他长吁一口气,抬手擦汗之际见许巽正看着自己。
“你的武功不错,但和我比——还是差了点!”
巫山一睁眼,发现对面站着个少年,浑身透着质朴天真。
“我认输,我要下去——”,巫山不想和他打,这只是一时的冲动,他并不想比试和做官。
“慢着——”,少年从腰间拔出软剑,横挡在巫山的颈前。巫山见他出剑迅速,招式灵巧,又不舍得下去了。
“出剑吧?”,少年看出了他的兴致,扬眉道。
巫山点头,“好,我不出剑”,以免别人说他以大欺小。
鼓声骤起,众人屏息凝神。刚才被打下台的壮汉意识到,刚才那人打他只用了一层的功力,如今可是招式百样,刺扫横劈,闪躲迅疾。只见二人从东边打到西边,这台面限制了他们的实力。
“这是谁家的少年,真是勇猛!”,周山虞不禁赞叹道。
“射天灯者,自称是金三儿”,梅小七也不禁赞叹。他倒是真喜欢这个小兄弟。
“那一位呢?几个回合下来,剑竟未出鞘,我朝真是人才辈出!”,周山虞感叹道。
“这位——不曾著录姓名,对战年下而剑不出鞘,倒也是个侠义之辈”,梅小七感叹道。
“此人——许大人应该知晓。许府卧虎藏龙,竟出不凡之辈”,王邺讥讽道。他右拳紧纂,似有不平之气。
许巽与苏隐同时朝上座看去,王邺眼神躲闪,假意观看比赛。
“邺公子谬赞了,台上之人乃许府侍卫,武功确实不错,不曾想他也来参加了比武,可见灵湖诗会盛名远扬”,许巽说了一圈,最后看向了梅小七。
梅小七接收到讯号,连忙起身作揖道,“多谢首辅赞誉,一切有赖于御令坐镇,在下只不过是打打杂——”
周山虞见有人提他,开口道,“七会主客气了,都是为朝堂分忧,朝政大事,自然是能者居之,此诗会,亦如是!”
苏隐扫了一眼众人,弯弯绕绕,甚是讨厌。她又重新朝台上望去,见巫山面色微红,似乎体力不支,而那少年生龙活虎,不知疲倦。
“拔剑吧——”,少年挡住了他的剑鞘。
巫山冷哼一声,用力压剑,软剑禁不住压。少年剑身一抖,让对方扑空,旋即绕过剑鞘,直抵对方心脏。
真是狠招。巫山在心里骂了一句。他胸前的衣服已经被刺破了。
“冥顽不灵——”,少年全面发起进攻,将巫山逼到台面的边缘。
巫山奋力抵抗,最终因剑鞘没有杀伤力而败下阵来。少年除了身上挨了几下,没有一处伤痕。反观巫山,胳膊、胸膛多处划伤,还被斩断了半缕头发。
“窝囊——”,巫山被扶了起来,他听见有人骂他。
无闻冷冷地看着他,似乎在问,为什么不拔剑。
“师傅说,不能欺负小孩”,巫山解释道。他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衣服,这可是新作的。
“你见过这么高的小孩吗?”,无闻反问道。
台下响起了掌声,鼓点渐渐低缓,乐声悠扬。巫山揉了揉胳膊,埋怨道,“你厉害,你怎么不上?”
无闻语塞。他松开手,巫山险些摔倒,一瘸一拐地挤出了人群。
“就是他——”
“来人,抓住他——”
二人听到后面有人高呼抓贼,同时回头看,见栏杆一侧涌来许多墨衣侍卫。巫山心里一惊,谢家府兵怎么在这,刚才比试的时候怎么不来抓他,熬到现在动手。
跑还是不跑,巫山在心里盘算。
“站住,你若走了,他们怎么办!”,无闻制止道。观赛的时候,他已经看见许巽为人介绍巫山了,若此时逃跑,陷他人于何地?
许巽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本以为谢家府卫已经离开了,谁知还守在外面不肯离去。他幽怨地看了巫山一眼,好似在怪他招摇而至暴露。
“诸位,这是?”,许巽挡在巫山身前。
谢家府卫将几人围住,为首的男子上下打量着巫山,猛地走到无闻身前,犀利的眼神死死盯住他,“如果我没看错,入窃谢府的就是你!”
无闻诧异地看向他,又转头看了看巫山,见巫山也是一脸无奈。
“他二人随我一同进来,哪会有时间去谢府,天黑人杂,诸位兴许是认错了!”,许巽挤出笑容。
谢家府卫岿然不动,为首的男子睄了一眼许巽,傲慢地说,“此人轻功甚好,身影偏瘦,我曾与之交手,不能胜——”,他语气渐弱。
无闻冷哼一声,似乎再说与他交手也是不能胜。他不记得自己与此人交过手,毕竟死人不会攀咬。
“你认错了”,一个柔和地声音响起。苏隐走到无闻身侧,看着谢家府卫说,“与你交手的一定不是他,否则你就不会站在这说大话了。”
男子闻之气愤,他挥手就要打她,却不想被人擒住了手,他拼尽全力不能动丝毫,“贱人——”
“啪——”,男子自己的手在脸上留了一个红巴掌。无闻拧着他的手腕,“咔嚓”一声,男子发出一阵嚎叫。
“来人来人,杀了他们——”,男子高喊道,他疼得跪在地上,手腕似鞋袜一般软塌塌。
“诸位要明白你们的主子是谁!是姓谢,还是一个大打出手、随意叫嚣之辈!”,许巽怒斥道。
谢家府卫跃跃欲试又停止不前。空留男子跪地怒号。
此时,众人之间让出一条路,一个模样端正,气质谦和的男子出现在中间。谢家府卫纷纷收剑而退。
“李雾,你怎么了?”,男子对地上的人问。他招手命人将他扶起来。
“奕公子,此贼人废了我的手!”,李雾委屈道,“小人夜间值守,发现有贼潜入了东厢,遂一路跟随到了这儿,本想缉拿贼凶,可被这一群人阻拦!”
谢奕扫了众人一眼,淡淡地问,“你可看清了?”
“自然明了,小人怎敢轻举妄动!”,李雾急着争辩,面颊微红。
谢奕点点头,他先向苏隐赔了礼,温和地说,“守卫粗鲁,还望苏小姐见谅”,继而,他又与许巽一行人好言了几句。
苏隐惊讶于他如何知晓自己的姓名,见他神色淡然,不为所怒,苏隐不禁怀疑他早有预谋。
“此间定有误会。但为了事情的真相,也为了少侠的清白,还请诸位与小可走一趟,待府上清点明细后,定会赔礼送客!”,谢奕平和地说。
周山虞挤了进来,他刚宣布辩经的魁首,脸上正荡漾着欣喜的神色,他笑问,“怎么了这是?”,他回头招呼王邺,“子渺,这边——”,他早就看出来了,王邺对此女有意,如今他要成人之美。
王邺一来,一阵冷气环绕其间。他瞟了谢奕一眼,独自站在一侧吹风。
“奕公子,你是要用私法,还是要动私刑?”,许巽质问道。
谢奕微微一笑,“怎么会!小可请诸位去谢府喝茶,天明后送客归府——”
许巽哈哈大笑,他盯着谢奕,忽然刹住了笑声,一字一句地说,“不巧了,今夜我与苏妹——不想喝茶!”
谢奕微愣,他回头瞟了一眼王邺,笑了一声,“原是如此——”
“撤吧?”,谢奕高声道,“首辅大人有约了,我等就不叨扰了?苏姑娘也是从蜀郡来的吧,听闻益州多美人,小可也想求姬妾于此,不知苏姑娘可有姊妹?”
苏隐扯住无闻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她笑吟吟地看向谢奕,“谢府高门,怎敢攀附?再说,只闻奕公子好人妻,倒不知也爱美姬?”,她虽是在笑,但眼神却冷得很。
谢奕死死地盯着她,此前的和颜悦色消失殆尽。他手背青筋暴起,气得直哆嗦。
周山虞不知所措地看着众人,他向梅小七求助,梅小七也是摇头茫然。
谢奕甩袖离开了,谢家府卫也随之离去。他怎会不知此女是谁,只是碍于王邺的面子,如今点拨、搅和了一番,不知王邺是否愿意与自己联盟。
夜深了,灯火在风中摇晃,人影渐稀,湖面起雾了,一层淡薄的纱笼罩着水波,轻盈地向岸边飘去。
苏隐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想必他不愿在此久留。想到这里,她紧攥着衣角,心里一阵哀凉。
雾,白而冷,环绕在裙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