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章 神木大师(2 / 2)转年轮首页

如此粗犷之人,即便礼数有加,也不会让人感到亲和,更何况这毛孩儿何等人物,李沐也已探知一二,此行若入险境,必是因他而起。

冬日庭院无甚美景可言,迈过小石桥时,涓涓流淌着的小溪还透起一丝寒气。三人来到堂屋门前,郭石儿轻敲三声,门便从里面打了开来,一个丫鬟退到一边,李沐朝屋内看去,见一身着灰袍之人正在缓缓转过身来,细眉薄唇,长髯稀疏,面色如落叶般灰黄。

宣明司二人被请到到屋内,主人也向前迎了上来,郭石儿介绍道:“师父,这位便是李书士,这位是胡从士。”随后又转向李沐:“这位便是在下恩师,郭良大师。”

“久仰久仰,宣明司乃朝廷喉舌,为太平盛世立下汗马功劳,郭某本该亲自前去拜会南宣伯大人,奈何无人引荐,未敢唐突。”郭良施礼道。

“郭大师何须见外,今日前来便是要与您建立联系,不明之处,还望大师不吝开解。”李沐拱手道。

“快快请坐,先喝些茶水,我已命人筹备晚宴,今日您与胡从士便在府上住下,郭某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必了。”李沐摆手道:“实不相瞒,我等二人尚有要事在身,今夜还须南下赶路,郭大师近来声名鹊起,我和胡从士顺道来认个门,另有几点疑问还望大师解惑。”

郭良颇感意外:“原是如此,郭某本就是个下等匠人,还曾想宣明司怎会专程前来,也罢也罢,二位既有公务在身,郭某不便多留,我让府上备些糕点,二位路上带着充饥。至于答疑解惑,郭某不敢对宣明司有所隐瞒,李书士有何不明尽管道来。”

李沐听出来郭良话中不满,却也不愿再添客套话,他吩咐胡小龙拿出书簿记录,正色道:“郭大师陡然身负盛名,世人多有不解,宣明司身负‘宣之则明’的责任,实指望您声明更盛,而不是身败名裂。”

此番话是宣明司探查名人的惯用开场,李沐吐字时既无表情也无语调,但郭良只觉分外刺耳,下意识转头看向站在身后的郭石儿,后者倒只是微微皱眉,没有言语。

“郭大师您师从何人,为何从未明示?”李沐发问道。

郭良轻叹一声,答道:“郭某曾说未有师承,实则确有难言之隐。十岁时郭某拜入‘城山帮’钟四德门下,不知李书士对‘城山帮’的名头可有耳闻?”

“略知一二,这帮工匠擅长建造技艺,随太祖皇帝设计修建了江京、尚京两座皇城,全部人等加起来不足百人,皆常住于城山脚下,号称‘城山帮’。”

“是也,城山帮之名,因建造皇城而经久不衰,至其子孙后代依然不可一世,我父当年花光钱粮请钟四德收我为徒,怎料只学了数月便嫌我学艺不精,将我逐出师门。好在我学了些小件雕技,只得自行钻研,以雕刻贩卖神像为生。”

“因被逐出师门,所以才从未提起过师承?”

“不仅如此,钟四德自来嗜赌贪财,哪个徒弟供奉得多,他便教授得多,久而久之,徒弟们要么离他而去,要么改换师门。钟四德老儿如今七十有六,横卧病榻竟无钱求医。上月其长子登门而来,求我念在师徒情分,赏些钱粮以便度日。如此师道,不提也罢!”郭良又是长叹了一口气。

“那您是否施以援手?”

“那是自然,钟家倒是所求不多,郭某便悉数满足。只是几日后,我有一学徒外出归来,称钟家已举家搬离城山,周遭打听下来可能是迁去了十人镇。”

“十人镇?”一听到这个地名,李沐皱起了眉头,急切地问道:“您之后是否有去十人镇了解过钟家的近况?”

“李书士说笑了,您应当知道十人镇并非常人踏足之地,郭某何德何能,可以与十人镇建立联系?”

李沐自知刚刚的问话已经偏离目标,但心神却一时难以落定,他转向胡小龙道:“我喝口茶,你可有问题要问郭大师?”

胡小龙点头,接着向郭良问道:“郭大师,我们知道您常于惊蛰之后外出游历,试问目的何在?”

“哈哈哈哈。”郭良大笑起来:“胡从士的问题惹人发笑,外出游历,自是为了拓宽眼界、增长见识,更何况珍奇木材可不会自己长腿跑到郭府,郭某自当亲身寻鉴,以求觅得珍宝。”

胡小龙有些恼怒:“寻觅珍奇木材,为何还将凶猛异兽带入关内?”

“哦?胡从士看来已经调查过郭某?”郭良捋了捋稀疏的胡须:“那些奇形怪状的畜生,倒不是郭某所好,是我儿郭石儿打小喜欢逗弄野物,我便随他意,带几只回府圈养起来。”

“正是,几只野物罢了,况且我已将其驯化,胡从士若是担忧,可随我前去一探究竟。”一直未做声的郭石儿拱手补充道。

“不必了。”李沐打断了胡小龙挑起的话题,说道:“郭大师,不妨再说说猴血神木?”

“有关郭某寻得神木的经过,已向世人明示,李书士还有何事不解?”郭良猜到了李沐终将有此一问,他希望继续占据主动权。

“猴血神木乃前人言传,数百年内无人亲见,即便传说是真,郭大师何以确定您在夷平山发现的树木便是传说中的猴血神木?莫非您也见到了巨齿猴浴血厮杀?”

“郭某虽未见过巨齿猴,但先辈皆已验证,唯有此猴之酸血,可侵蚀土壤树根,使寻常树木滴水成血。如今木材已由多位高人鉴别属实,若非要郭某捉猴为证,倒显得宣明司有意强人所难了。”郭良的语气愈发变得不客气起来。

“神木现存府上何处,我等可否亲眼一见。”

“李书士既有兴致,草民自当遵从,就请我儿带你等前去,郭某近日乏累不堪,恕不奉陪了。”郭良说完便起身向郭石儿交代了几句,又向李沐和胡小龙施礼告别。

郭良突下逐客令,李沐倒并不在意,他早想结束这场无意义的会面,宣明司的过往经历告诉他,事实和真相,永远不可能是坐着找出来的。

两人跟着郭石儿穿过几条蜿蜒院廊,来到西侧院的一片开阔地,这里没有任何景致,只有整捆整捆的木料堆放墙角,一间朴素而狭长的木屋横卧于地,从里还传来“笃笃笃”的敲打雕刻声,不用问,这里便是郭府的工坊。

郭石儿从木屋最中间推开一扇门,迎面是一座刷着金漆的弥勒佛像,其手托元宝、盘腿而坐,面带笑意准备迎接即将进屋的客人。

李沐虽对佛家并无研究,但依然感觉眼前的佛像缺了神韵,原该喜庆亲和的弥勒,却只显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再环顾左右架子上的几尊罗汉,都如同演技拙劣的戏子,笑非真笑,怒非真怒。

“自称佛雕大师,却掌握不到开脸的奥义,也只能靠着神木来博取虚名了。”李沐内心越发鄙夷。

工坊很长,木香阵阵。郭石儿领着二人继续往北侧深处走去,屋内大致有二十多个身着粗布长衫的男子各坐一桌,沿内墙排成整齐的队列,大部分人手中握着长短不一的雕刻刀,一刀一刀削去木材上多余的部分,也有一些人捏着毛笔,将将开始画出佛像的形态。发觉有陌生人进入,有几个工匠微微抬了下眼皮,仿佛也只当是飞虫掠过。

行至屋北尽头,一张紫黑色的檀木长桌拦住了去路,无论是用料还是做工,都与其他工匠的破桌烂椅全然不同,尽管桌面上铺着厚厚的粗布,却依然能看到几处被划伤的刀痕。

郭石儿躬身道:“二位见笑,这里是在下平日里的坐席。”

李沐笑道:“郭府果然阔绰,竟将上好的檀木桌用于此地。”

郭石儿笑而不答,绕过长桌走到其后,开始摩挲墙面的缝隙。李沐这才意识到,在这木板墙的背后,恐怕还另有乾坤。

果不其然,郭石儿使了使力,将墙面扯开一人宽的缝隙,一个方形黑洞和一条向下延伸的木梯出现在墙内。

“请随我下来。”郭石儿点燃了一支烛灯,先一步攀下木梯,李沐和胡小龙紧随其后。

顺着木梯向下,木香渐渐变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血腥之气,上过沙场的胡小龙,对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木梯所连接的,是一个五丈见方的库室,郭石儿将室内烛台一一点亮,一双双带血的眼眸,仿佛是忽然间睁了开来,注视着闯入的三人。

李沐定了定心神,开始环顾四周。

从木梯下来,正站在库室的正中,北侧墙上嵌着一个六层木架,错落地放着十余尊半尺佛像,木架前有六口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水缸,看不清缸内是否有水。东西两侧则各有三尊一丈有余的大型神像,李沐分辨了一下,应当是道教护法神“辟非、禁坛”两将军和“马、赵、温、关”四大元帅,个个是冠盔披甲、手持枪剑,威武之势让人顿感压迫。

“我只知郭大师擅长雕佛,未曾想刻画这些道教神仙,倒是更胜一筹。”李沐朗声说道。

“李书士有所不知,郭大师向来信道,只是现如今尊佛抑道,委曲求全罢了。”郭石儿毫不避讳,继续说道:“此库室乃郭府绝密之所,若不是念在宣明司的名号,断不会向旁人开启,你不是要看猴血神木吗?室内这些神像,均是用神木雕刻,在你等身后,便是猴血神木的原木。”

李沐和胡小龙转过身,看到靠墙整齐堆放着十余根已被削枝剪叶的木料,其紫黑泛红的木色与室内神像确是如出一辙。

此时胡小龙突感异样,旋即回身见郭石儿已离二人几步之遥,脸上还掠过一丝迅速被收敛的阴冷之色。

胡小龙正欲摆出防守姿态,郭石儿却将双手放到了背后,径直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弯腰捡起一块边角料。

“李书士、胡从士,请随我一起看看这神木是真是假。”郭石儿说着走到了六口缸边,两人也随即跟了过去,胡小龙略微挡在了李沐前面。

靠近之后终可看到,六口缸内均盛了大半缸水,郭石儿先将手探进一口矮缸内,又面带笑意缓缓伸了出来,只见那只毛乎乎的大手沾染上了浓艳的“鲜血”,正一滴一滴地滚下血珠,回落缸内时荡起片片血涟漪。

“二位见笑,这口缸用过了。”郭石儿淡淡地说道。他将血手在黑衣上擦干净,再次探进另一口缸内:“唔,这就对了。”

郭石儿对着李胡二人展示了下被清水沾湿的手,随即拿起那块边角料按进缸内,只听得几声似是动物溺水般的“咕嘟咕嘟”声,缸内的木头开始向四周发散出丝状的血流,如同一个身上被戳了几十个洞的士兵被丢进了河里,只是片刻时间,缸里的清水就完全变了颜色。

郭石儿直起身子,手上拿着的东西,已然变得像一块血淋淋的内脏,沉闷空气里的血腥,也变得愈发浓烈。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李沐和胡小龙依然感到惊诧不已。郭石儿狞笑着用另一只手从缸里抄起一滩血水,毫无预兆地撒向站在近前的胡小龙。

胡小龙猛然回神,顿时勃然大怒,暴起挥拳直击郭石儿面门,只听得“咚啪”一声,碎木四溅,胡小龙的重拳穿透边角料击打在郭石儿的掌心内。

由于被硬木格挡了一下,拳力卸掉了几分,此时的形势就像一只柿子稳稳落进大碗里。胡小龙忽然感觉一股力道猛地扭动自己整条胳膊,他以反向力量迅速对抗,若是反应慢些,要么整条手臂被拧折,要么被郭石儿屈辱牵制,两个结果都是断然不能接受。

“住手!”李沐开口吼道。两股僵持的力量这才松懈下来,郭石儿率先抱拳道:“李书士,实在是失敬,刚看胡从士被神木夺去了心神,在下只是想让他醒一醒。”

“是,你很好!”李沐平静地说道,“眼下时辰已晚,我二人既已眼见为实,便该离府去办那要紧事,今日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哪敢哪敢,二位的马匹应已吃足草料,郭大师叮嘱的糕点也已备好,还请二位这就上梯。”郭石儿摊手引向三人下来时的木梯。

“您请先行。”李沐让出了身位,示意郭石儿走在前面,胡小龙紧随其后。

一刻过后,两匹马各驮一人行出郭府,顶着夜色朝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