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卧室里有细微的响动,我从半开着的门里望过去,丫丫正抱着她的猫猫安安静静坐在床上。
丫丫嘴里的猫猫是一条可以折叠成小猫咪的藕粉色毛绒毯,那是丫丫还是一枚小胚胎的时候,我为她的出生提前预备,这条小绒毯却在日后成为她成长阶段里的必须。在襁褓里,她就喜欢将自己的小脸贴近小绒毯睡觉。儿子说我离开以后,丫丫与她的小绒毯更是形影不离,晚上睡觉抱着,早上醒来抱着,吃饭带在身边,偶尔去姥姥家住,也从不会落下。
她说,那是她的猫猫。
是因为绒毯的贴肤与温暖,还是因为她幼小的心灵里缺失的安然与慈爱?我没有研究过心理学,无法知道丫丫童真的心地是怎样的感受。我无法重新走进她的婴提时代,把她缺失的东西找补回来。我曾想为丫丫的成长倾尽所有,却不得不在她还未学会喊一声奶奶的时候撒手离去,而且一去不返。
人说,隔辈亲才是真的亲。失去自由的那些日子,我对丫丫的想念远胜于我的儿子。在我初被拘捕,一度丧失哭泣功能的时候,有一天,律师给我带来了丫丫的照片。隔着铁窗栅栏,我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随着眼泪宣泄出来。
入狱后,儿子曾带着丫丫来过监狱。在拥挤纷乱等待接见的人群中,她看到了玻璃内于世隔开的我。小丫头长大了!她不再是我襁褓里的婴儿,不再是听我哼唱儿歌哄她入睡的宝宝,而我也不是她在全家福里用小手指点就能找到的奶奶。我来不及拿起话筒,就冲她喊:丫丫!接见室内嘈杂的人声吞没了我的呼喊,但小丫头分明看到了我,她知道我在喊她!
她警惕地抱紧爸爸的脖子,别转头不再看我。过几秒钟,她再次回过头,看看我的模样,再回身抱紧爸爸,如此反复,我早已泪流成河。
二十分钟的接见时间,短得好像还不曾说了什么,就要道声再见。我对儿子说:这样的地方,再不要带丫丫来。
儿子点头,我却有我的私心,我是多么骄傲的一位奶奶,不想在丫丫记忆里留存最不堪的模样。
分开时,隔层玻璃的那头,儿子抱着丫丫看着我走。隔层玻璃的这头,我看着儿子抱着丫丫走。丫丫挥着小手和我再见,我仔细看一眼,再看一眼,眼泪不住地往外涌。
我离家,丫丫一岁。我回家,丫丫四岁七个月。
丫丫长高了,小脸清秀可人,眉眉眼眼像极了儿子,也像极了我的儿时。
丫丫对我的认知记忆,应该是在我送给她的手绘画册里吧,那是我在那个地方唯一可以送给她的礼物。画册里,是丫丫自出生以来一年美好瞬间的记录。
儿子说,丫丫收到礼物以后,曾经对他说:爸爸,我可不可以带着画册给幼儿园的小朋友看?
儿子答应了丫丫的请求,丫丫马上将画册放进自己的小书包里,还煞有介事地说:我怕明天上学忘记了。
后来,幼儿园的老师流着眼泪和儿子聊过这件事,老师说:这样的亲子教育,很好。
其实,丫丫对我,几乎没有记忆,更多的认知只有家里唯一的全家福照片。她知道自己有奶奶,但总也不见奶奶回家。丫丫不止一次地问爸爸:奶奶,奶奶去了哪里?
儿子语塞,他红着眼睛告诉丫丫:奶奶,奶奶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却是明明知道的,我不在的这些年,丫丫早上睡醒的时间,就是爸爸送妈妈上班的时间。小丫头一个人待在家,不哭也不闹,悄悄等爸爸回来。我的丫丫会不会感到害怕?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会不会已经具备了小孩子不该有的懂事?我坐在床上,连同她和她的小绒毯一起抱起,眼泪也随着流下来。我却是开心的,嘴里不断叨念着:丫丫,丫丫,奶奶的小丫丫长大了。
看着丫丫,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由的好。丫丫坐在餐桌前吃饭,怀里依然簇拥了她的小绒毯。
儿子送丫丫去幼儿园,也要带我在市区新修的几条主干道上转一圈,看看这几年家乡的变化,感受一下快速路的节奏。
汽车穿过街区闹市,穿过高楼大厦。几条高速路纵横交错,犹如织起的大网,路的尽头看似山穷水尽,已是峰回路转,我几近目不暇接。
儿子不断向我讲述这几年的家乡变化,他并不知道,于我当下而言,这座根深土长的城市是茫然的,原本血脉相承的亲情是疏离的。我已经不再是他眼里心里一如既往乐观自信的妈妈。他和我聊的话题,我只是点头,或者微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做出怎样的应对。
儿子要去办事,我坐在车里等他。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匆匆又匆匆,我置身于车里,车窗外的一切和我没有多少关联,一方小小的空间,却足以让我心下安然。
忽然想起小方,小方是我回来以后第一个想要知道安好与否的亲人。我们从十六岁认识,一起上学,一起画画,一起唱歌,一起大通铺上打滚,一起分享从家里带到学校的好吃的。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了音信,但我相信,我们依旧是这个世界上很亲很亲的亲人。
那一年春天,她的身体健康出现了隐患。这一年春天,我在梦里见了她两回。
拿起电话拨通号码。小方很快接起来,一声柔和的熟悉的“喂”,眼里浮起一团雾气。
我说:我,我回来了。
她连声说:回来好,回来好!
我问:你好吗?
她说:好。
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