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午后,安远禅师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那晚黑衣人夜袭,他正巧不在寺里。
当天的小雪山,难得没有飘雪。
大殿前的广场,铺满了干草,上面是十七名小雪山寺僧人血战后的尸骸。一把火燃起,汹涌的烟染黑了半边天空。
安远禅师站在寺门口,没有走动一步,定定地看着。
…………
当夜。后山枯树林。
“空缘,空性。为师已经决定,明日遣散小雪山寺所有僧众。”安远禅师背对两位徒儿,缓缓道。
空缘的伤势在师父的治疗下已经没大碍,空性则是安远禅师在后山冰泉旁找到的。
空缘想要出声,但又哽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师父声音如此疲惫无力。
“师父,我不走!”空性是个直性子,上前一步道。
“是啊师父,我们都是已经无家可归了的……”空缘也默然出声。
安远禅师转过身来,微微摇头,平日古板严肃的面容上流露出少许柔软。他看着眼前的两个徒儿,似是要把这个画面印入脑海。
“此番劫难,多亏了你们二人。这批黑衣人左手手腕处皆刻有蝎子刺青,且烙印入肉,应该是罗生堂下十七组之一,蝎。”
“罗生堂是世间杀手组织中的绝对精锐,高手如云,传闻其中甚至有绝顶高手坐镇,威压四海,近乎垄断整个杀手行业。他们轻易不出手,出手则必定斩草除根。”
“这次只是其下小组中的一队,即便如此,费用也相当不菲,可以抵一座偏远小镇一年的税收了。寺里荒芜,怕是只有它……”
“不过,不管是这罗生堂,还是隐于幕后之人,我都是不会放过的!”
说到这,他眼中凌厉锋芒一闪而过,高大的身躯倏然挺得笔直,完全不像一个吃斋念佛几十年的僧人。
“师父,我不走!那些人,我不怕他们!”
空性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执拗道。此时他完全没有昨日战斗中的凶狠果断,也只有在安远禅师面前,他才会毫无保留地显示孩子的一面。
空缘相比空性成熟得多,心里一沉。他想过那群黑衣人后面或许会有势力,还想过日后查清来龙去脉,有仇报仇,却没想到,是如此遍布天下的大势力。
安远禅师没有回应,又继续道。
“你们二人都很少下山。小雪山寺靠雪岭,地处滇西,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你们下山后最好是跟着路过塔农寨的商队,到了擒龙城,才算是安全些的地界。”
滇,位处北瀚的西南方向,地貌复杂,西靠雪山,南拥内海,中部则丘陵、沼泽遍布。本来此地也是一处古国,但早年被一大国攻破,后却因该大国爆发内乱而无人收场,导致此地群雄割据、混乱不堪。
不过这擒龙城,及其东部,如今却是全在北瀚国的手里,有三千精甲卫驻扎,管理严苛,算得是这整个地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了。
“哎……”说到这儿,安远禅师长叹道。
“上次出游,一旧友与我说起,北瀚外忧不显,内里矛盾不断,而大江、深山中的精怪异兽也不安分起来……你们下山后,在外行走,护身的武艺须勤勉不懈,但更重要的是,有一颗会辨人的心。”
“空性啊……你是我于寺门口捡到,另有俗家来历。你自小就与常人不同,禀赋天成,是福也是祸。”安远禅师不禁蹲下拉住空性的手,发觉滚烫非常,很是怜惜。
但他转而又肃然,伸手在空性的头上,重重敲了八下,同时道。“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邪、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此八戒!你作为佛门中人,时时谨记!”
“你如今胸中魔性已被激起,如熊熊难灭之火……你这次下山,万事皆要克制。记住,你若是伤人,便如同伤我。”
安远禅师字字如雷霆落下,空性只低下头,没有作声。眼泪从他两颊流下,几息化为氤氲水汽。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天生就与寺里的师兄弟们都不同。随着年岁日涨,他总觉得或许前世就是个祸乱妖魔,今生偿罪。昨日一战,见血之后他的戾气更难平复,杀心时不时就会涌起,只得与同门疏远,生怕何时控制不住,痛下杀手,铸成大错。
安远禅师侧过脸,望向空缘。
“空缘,你原生许是离国穹江附近。那是十三年前了,正是穹江发灾的时候,饿殍遍地。那时你才三四岁啊,嫩生的很,站立在江中一木桶之中,向江边的我伸手招唤。”
空缘心中默然,这是师父第一次告知他的身世,不觉悲凉。但以前的家他从未有过记忆,这里才是他生长十几年的家啊。
安远禅师又说道。
“你啊,向往山外世界,但武学禀赋又是普通,难有大成。不过你聪慧过人,奇思妙想甚多,为师是把你当未来的经学大家培养的,还寄望你能为小雪山寺在天南地北传出些名声。”
“不过我也怕啊,你虽有善心,但思想奇诡,若是为祸……你且记住,留住本心,留住佛心,方可远行。”
对于师父的劝诫,空缘点头受教,但过了二息后,忐忑道。“师父,我虽只是佛门俗家弟子,但向佛之心,拳拳可见。不过……”
“我想来,我之佛,不是寺庙里的木石菩萨,也不是未曾亲眼见过的释迦摩尼。十岁那年,我看书中有讲到,世间还有道门,我那时候就想,道门这名字比佛门更好,传道之门,道理之门。”
“我也不管这道门、佛门到底是如何的,我只想,认自己认同的道理,走自己想走的路。”
安远禅师闻言惊异,就算他早就知晓空缘自幼似有宿慧,思维异于常人,除了经书外也阅遍各种杂书。却还是没想到,这堪堪十七岁的半大小子,能说出这番“违逆”的话来。
这少年意气,口气大得很。特别是,其中还隐有无神无君的意味,在这个朝仙拜佛、尊君为父的时代,是非常离经叛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