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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内城,镇云司总部,重器台。
临近子时,商铺和百姓都撤下了灯笼,朦胧的鬼雨四面八方席卷向这座东陆千年雄都,街道、房屋都陷入混沌一片的黑暗中。
重器台则更比黑更黑,这座前朝的国公府在成为镇云司的衙门之后,红墙青瓦都被换成了黑色,其中的灯火并不见少,星星点点的浮在黑暗里,像是归墟里无上亦无下的无归灵魂。
赵松睁开眼,捡起一支朱砂笔,在面前案上的一裁黄纸上画出连贯顿挫的咒符。
随着她收笔,那张黄纸漂浮自燃,一片虚无的无形空间短暂出现,疯狂地抽取鬼雨中充沛的灵气,直到难以自承,凝练的银色浪潮猛地扩开,顿时吞了屋内几豆灯火,也吹得她身上深红色的道袍猎猎作响。
赵松缓缓吐出一口气,挥手重新点燃了那些烛台。
她转头看向了角落里的水计,这是她闭小关的第八天,宣告结束,她很满意自己的效率,不过想到她的上司,天玑卫卫长水邱蝮完成这种程度的闭关可能只用五天,就默默叹了口气。
她端起一面铜镜,里面的映出的面容清秀,剑眉如洗,鼻梁挺直,虽然闭关几日不进食水,但却依旧神采奕奕,下颌骨的线条也瘦出来了,双眼中的灵气凝聚,显得目色如河般清澈洗练。
赵松毕竟还是女子,虽然踏上了方士这条道路,但是对自己的容貌还是上心的,也很有信心,除了气质太过于锐利,确实也是个大气的美人,尤其当她看向你的时候,像是拔出一柄绝美的剑。
门外值守的镇云司徒隶杨文度听到吱呀一声响,转头向她问好:“卫丞大人,搬山之术大成了?”
“这东西哪有这么容易大成。”多日不开口,沙哑的声音让赵松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清了清嗓子。
“这段日子有什么事?”她又问杨文度,此时声音恢复正常了,清亮中雅,有钟磬之音。
杨文度递上来一份早就准备好的镇云司内部的邸报,赵松看了一下,皱眉问:“辽东雪夜记述?怎么抄送到我们天玑卫了,里面有野生方士作妖?找几个人去抓了便是。”
杨文度回话:“卫丞大人,这是一等邸报,卧虎公的意思,说镇云卫里七司的官员都得看。您闭关的这几天,辽东案的三个主犯都押回天都了,卧虎公他老人家今晚营救,顺道还带着破军校尉整肃了北大营。”
赵松没有压抑脸上的惊讶,上次出现一等邸报,还是陛下用圣旨颁布的禁巫令,下令全大汉的巫院立刻关闭,也不允许巫替人卜筮问凶吉,或是召灵通鬼,甚至对流传了千年的,民间对天地山河的祭祀都不再允许,收归成为皇室的特权。
邸报是写在一本折子上的,她啪地一下合上了,走回自己的斗室,并嘱咐道:“看看厨房还有什么,找点清淡养胃的,我边吃边看。”
片刻之后,赵松盘坐在了蒲团上,杨文度送来了饭,在小案上摆了一碗白粥,还有几碟清淡精致的斋菜。
她摇了摇头:“若不是夜里,我真不想吃司里的饭。”,但是一抬头,却看到杨文度脸上挂着欲盖弥彰的淡笑。
“怎么了?”她心情不错,开了个玩笑:“你给我加了很多盐?”
杨文度得意地指着小菜:“哪里,新菜式,您尝尝。”
赵松不知何意,抄起筷子,夹了块笋放进嘴里,竟是一愣,这是当季的春笋,简单用水抄去苦涩,再拌上盐与芝麻油,还有明显的糖味,点缀着的几颗小米辣香气浸到油里,轻轻的蒜香却又不见蒜,看着颜色淡淡的没味道,吃起来着实是欲罢不能。
嚼上几口她又发觉更妙了,笋切成块状,自身的厚度隔绝了调料,芯子里很好的保存了食材原本的清甜,层次丰富天然,滋味十足却又清爽沁人,倒像是一首绝妙的写春日农家的田园诗。
她以前从没吃过这样的笋,越吃越香,不由得心生惊喜,但又端着架子,压低声音问杨文度:“倒是做的不错,司里终于换厨子了?”
看到赵松克制的表情,杨文度忍俊不禁,他说:“这些都是天权卫桓大人发明的菜式,大家都爱极了,卧虎公都连着喝了好几天白粥,就是为了配他这些小菜。桓大人说,早春时节,方从严冬常吃的热腻食物里挣脱出来,万物又恰萌轻小,当吃应季的小菜。”
“桓执?”赵松讶异:“他不是新的天权卫丞么?怎么改行当厨子了?”
剩下的几个小菜分别是咸蛋野葱拌豆腐,麻椒青笋丝,她各尝了一口,无不是上品,还有一个红油鸡胗,一片片极薄的鸡胗藏在芫荽里,赵松是修道的方士,看着食指大动,却不方便吃荤菜。
“过段日子您就能在外面酒楼吃到了。”杨文度又挂起那种不可说的笑。
“卖关子是吧?”
杨文度赶紧陪笑,他知道赵松不是真的生气:“赵大人说笑了,是叶大夫说了大伙才知道,桓大人手里居然还有几家酒楼,都办的颇有声色,连天都特别火的那个松鹤楼都是他的。去年秋天,他发明的那一坛子醉蟹可是熬煞天都千百公卿,多少人求不得一只。他说这都是还没进菜谱的新菜,先给司里同僚偷个口福,还有很多没做出来的,等后面有机会都传给司里厨子。”
赵松缓缓点头,这家伙有点意思,她挥了挥手:“这桓执倒是会做人,知道卧虎公不喜大金大银,偏爱这些小处用劲的精致东西,这几道菜着实不错,你歇着吧,我要看邸报了。”
杨文度行礼退了,待他走远,赵松抬手一挥宽袖,一阵和风吹去,把门缓缓带上,然后她赶忙抄起筷子,夹了鸡胗放入口中细细嚼着,杏目圆睁,连连颔首,一口白粥就这么下去了。
她这才不慌不忙,打开了那份邸报,一边吃着小菜白粥,一边惬意地读了起来。
“大治二十七年,二月十九日,幽州辽东城大族张氏族长智,下通北原,走私麦谷铁绢之属。陛下令辽东太守李椟,缉拿张智下辽东县狱,着廷尉、镇云司、御史台,行外三司会审。”
“司中所派之人为天璇卫卫丞虞丰,同廷尉左监于非,侍御史乔广三人,赴辽东办案。”
“二十五日,外三司达辽东城南八十里驿站,是日已晚,差徒隶前报行程,大队本俟次日入城。”
赵松吃了一口青笋,想了想时间,现在是三月三,似乎二十五日的时候,她刚刚想到了搬山之术的精进路子,准备起了闭小关的事。
“然,是夜大大雪,异变突生。”
赵松停下筷子,大的要来了。
“张智弟张纯,自知罪大恶极,张氏一门或遭株连,故串通北原蛮人与幽州马匪,分批入城潜伏,于是夜起事,任凶徒四处纵火焚烧,屠戮百姓,张纯则纠结张家武丁与游侠,及无名荒术师一人,闯入县狱,欲将张智救出,并趁乱潜逃北原。”
“张纯等人手持军弩,后查明,张纯身边武丁与城中匪徒,均有幽州崇云关所驻卫北苦军之属。”
“张纯等人闯入辽东县衙,杀尽值守衙役,打开县狱大门,闯入牢中。时值守狱卒为徐慎,高培,丁完三人,尚不知狱外突变。”
赵松翻过一页,继续读:“徐慎令丁完以箭指张智,勒令张纯等人退出县狱。张纯不从,竟以军弩射杀其余囚犯,逼迫三人放人。”
徐慎?赵松脸色大变,奉天使!这几年他原来是去了辽东?到底是为什么?
“据徐慎后述,高培暴起,三人于狱中勇斗张氏凶徒,丁完射杀张智,高培则持刀杀尽张纯与十几名武夫,徐慎斩杀荒术师。”
赵松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一人砍翻十几名武夫?其中还有幽州天垣的驻军?这听起来是只有夏侯明煜那种水平才能干出来的事情,这个小小的狱卒是什么来头?
“张氏兄弟既死,城中骚乱自失根源,不时便被辽东府军平定,然房屋皆焚毁,百姓死伤狼藉,惨不忍睹,陛下称其为辽东雪夜案。”
“朝中诸公震动,信口雌黄,言张氏惨剧乃私刑所致,故而押解徐、高、丁三人至天都,威逼利诱,欲指使几人供认张智张纯之死乃是镇云司所策。经天权卫查明,张氏实为天都门阀傀儡,羽翼庇护,以某私利。”
“三人甫至天都,徐慎即联络镇云司,卧虎公定策救三人,斩刑部、北大营、廷尉衙门之奸吝,正皇天之德。”
赵松一口气读完,这才明白了自己闭关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