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触到坚实的碗底,她不知不觉间,用这封邸报下完了自己的宵夜,面前只剩下几个空空的碗碟。
外面的杨文度并没有休息,他在天玑卫的卫所门口屋檐下徘徊着,四处的灯火都点着的,值守的徒隶比平时多了好几倍,明显是在等着大部队回来。
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到拿着邸报快步走来的赵松。
“你刚刚说,卧虎公带破军校尉去救人了?”赵松问:“他去救的是谁?”
“不错,今晚他们是去北大营,救那个叫高培的。”
“高培。”赵松点了点头,这个一人一刀杀尽十几人的狱卒,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种事情……偏偏赶上我闭关。”赵松很不忿地一挥袖子,灵气震荡,杨文度看到闯进廊下灯火的鬼雨被搅得旋转不息。
突然,她看向了镇云司的大门,紧接着杨文度就听到“砰”地一声响,带头的正是一身白衣的桓执,他一边捂着自己的长袍下摆快步小跑,一边高呼到:“兄弟们让一让啊让一让!收收胳膊收收脚!有开水路过!”
“什么玩意?”赵松不明所以。
杨文度跟院子里值守的其他人一样也没搞懂,摇了摇头:“属下也不知啊,不过听这话说的,闭着眼睛就知道是桓卫长。”
他话音还未落,就看到夏侯明煜风风火火就冲了进来,旁边跟着面色难看的夏侯明煜,手上燃烧着淡淡的龙气,抬眼瞟了一眼,就朝着重器台正中央最大的建筑镇云衙门跑去,一路拖出淡淡的金色烟雾。
“夏侯大人的肩膀上,似乎扛着个人。”杨文度低声说。
“好重的荒气!”赵松心中疑惑,站不住了,她朝着队伍缓缓走去,终于在队伍中找到了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她走向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方士,轻轻说道:“沐心。”
“赵卫丞晚上好,你出来了。”被称作沐心的方士语气平静,不急不忙,巨大的玄策跟两个猿猴样的四手傀儡跟在他身后,乖巧的像是家丁跟着少爷出门。
赵松淡淡的点了点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沐心大体将今晚的行动讲了一下,赵松眉间飘起一丝惊讶和不悦,针对北大营的肃清本就是很大胆的行动,更何况还只带了这么几个人,于是扬起下巴说道:“卧虎公真是会选时间,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偏是我闭关这几天。”
“事情比较巧,若是我们晚去一会儿,那高培就被赵斐害了。”沐心没在意赵松的抱怨,他虽然是最镇云司特殊的破军校尉,但名义上是天玑卫的客卿,算起来,赵松还是他的上司,相处时间长了,他自然也了解她的性格。
“为什么要救这个人?”赵松又问,虽然她本意也觉得,这高培在邸报上描述的样子倒是值得一救,可镇云司的行动依据向来不依靠主观判断。
“卧虎公没说,但我能感觉到,他很重视这个高培。”沐心想了想又说:“本来派叶阑珊埋伏在北大营里的时间还没到,因为这个高培,肃清北大营的计划都提前了。”
“叶阑珊去北大营,我都不知道。”赵松又摇了摇头,不过也合理,镇云司一千三百号人,她只是七卫之一的卫丞。
“今晚还有另一支队伍,去廷尉那边接一个叫丁完的人。”沐心又讲,赵松记得这个名字,在邸报中也有提过,跟高培、徐慎两人一同抵御劫狱的凶徒。
赵松整理一下思路,大体明白了情况,沐心却稍稍靠近了一步,低声说:“还有个好玩的事情,我听桓执说,那个高培不知怎么染了铜瘟,在地下洞窟里,给赵斐的荒术阵法激得异变,不但从夏侯明煜手里抢了那个赵斐的人头,还暴打了一顿夏侯。”
“此言当真?”赵松再也绷不住架子了,睁大了杏眼反问。
难怪夏侯明煜刚刚脸色那么差,按照他的性格,这事情算是大了。
“但他刚刚又是给夏侯扛回来的,这是怎么回事?”赵松不解。
“据说那高培正要杀夏侯,但是桓执义薄云天,嘴里喊着什么责任啊道义啊就冲上前去,死死拉住高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声泪俱下涕泗横流,把人间的沧桑正道掰开揉碎得讲了一通,终于感化了神志不清的高培,让他寻回沦丧的人性,惊觉前方是无底悬崖,还他一片清明灵台……当然,以上是桓执的原话,他的话听三分都嫌多。”
“都多余解释……”赵松大概明白了,充其量就是桓执喊了一嗓子,不知怎么唤醒了发狂的高培,偶然间救下了夏侯明煜,属于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难怪刚刚那么浓的荒气飘过,我还以为是他们身上沾的。”
“害,荒术士祭坛又不是厨房,进去就沾一身菜味儿。”
赵松无语,几日不见,沐心说话怎么也跟桓执一个模样了?头回听说不着调还能传染的,桓执有毒吧?
“你还是少跟桓执来往了我看……所以那高培怎么样了?铜瘟……我记得是不可治的。”
沐心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一起进去看看吧,卧虎公很看重高培,叶阑珊应该会想办法施针药拖一拖。”
——
镇云司侧门外。
鬼雨在夜里飘散,像是一整片水的帷幕,与丑时一起,编织出了最深的夜色
铁御汗没有去休息,也没有旁观对高培的抢救,而是站在鬼雨之中,灯笼打下的一片光的孤岛中。
门卫都遣走了,只剩下穿着黑氅的徐慎陪着他站在身边。
“这几年你在辽东过得如何?”他问徐慎,声音很轻,被鬼雨稀稀拉拉的的帷幕笼着。
“谢卧虎公关心,还算顺心。”
“我差徒隶去悄悄看过你,回报说你过得很自在。”
“卑职知道。”徐慎笑了笑:“这可能是此生中最轻松的几年,纵身心于物外,不知荣辱之所如。”
“按你的性子,本当如此。长孙大人曾说过,凡人之所处,无外乎其本心所望也,我的理解是,人终其一生,总会走向他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铁御汗虽然是北原人,但常年居于东陆,对这些文藻倒也熟知,他也很喜欢徐慎这样说话,这会让他觉得,对方没有把他当成北原人。
“只是我逃了又逃,本想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别,可弯弯绕绕,终归还是回来了。”徐慎苦笑。
“这人间不就是如此,有的人拼尽全力想要挤到这天都,却总是被晾在一边,有的人想要逃离,但总是被推到台前。”铁御汗摇摇头:“你本就是士族正裔,又是英才,怎么逃得掉呢?若非如此,你又怎么能救得了那两个同僚呢?”
在徐慎心里,铁御汗这话倒是没说错,他说道:“不只是同僚,更是我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
磷磷车马声从鬼雨中传来,由远及近,两人停嘴,铁御汗背着手,看着来者的方向。
徐慎看着表情严肃的铁御汗,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叫出来,铁御汗并不是一个喜欢闲聊的人,此刻才知道,他是在等人。
可是又是什么人到访,值得大汉朝堂三独坐之一的镇云候铁御汗,再这样深的鬼雨夜里,在门外等待呢?
“徐慎。”铁御汗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困惑,开口嘱咐:“一会儿见到秦相,不要失礼……但也不要行礼。”
“原来是秦相……但他这样不就知道,我回来了。”
“不错,就是要让他知道,奉天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