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殿臣便就跟着这小兵往帐篷里走,一边走一边问道:看你年纪不大,怎么家里人要你来当兵?你家里没有壮年男丁了么?那小兵道:回旗总,小的家里人倒是全乎,爹娘姐姐都在,这在我们村便是难得了,这年月,哪个家里面不死个个把人的?便是活着的,有点儿门路的也都逃籍跑了,因着我爹身子不好,受不得路上颠簸劳累,再者,咱们在外面也没有过活的门路,便是逃了又能上哪去?总不能做了那流民把?我们便没跑,一家守着这几亩军田过活,我爹身子骨不好,没办法,只能我顶他的军籍来当兵了,宋殿臣听罢,又问他多大了,叫什么名字,那小兵答道:小的叫陈桃,今年十四了,宋殿臣看他这身量,却只像十二三岁的样子,估摸着这孩子家里过活艰难,又见这孩子说话利索,长得齐整标致,又会来事儿,很难让人不喜,到了帐篷门口,便从怀里摸出一角银子来,递到陈桃儿手里,因道:赏你的,收着吧,那陈桃受宠若惊道:这话儿怎么说呢?小的也没做什么,如何领得旗总这赏啊?宋殿臣伸手拂掉陈桃头发上粘得稻草,便道:给你得你就拿着便是,便不是赏你的,你在这营里时间比我长,营里的规矩惯例你都知道,你收了这银子便是以后这营中大小事务有我不懂得地方你提点提点我,也别让我抓瞎的好,那陈桃听宋殿臣如此说,便笑道:便是旗总不给我这赏我也定不会看着旗总抓瞎得,且咱么这营里都是大老爷们儿,算起来也都是苦命人,平常大家伙都是互相照应,没那么多腌臜事儿,宋殿臣拍了下陈桃得肩膀道:好了,你便收着吧,回去告诉大伙儿,明个儿早上出操别误了时辰,陈桃道:旗总放心罢,那是万万不能得,宋殿臣摆了摆手,陈桃作了一揖回身便跑了,这厢宋殿臣回到帐篷躺在床上,看着帐篷里简陋的陈设,又遥想起在滨洲城时那逍遥日子,于品茗轩吃茶听戏,在品珍楼尝满席珍馐,伫立船头望海天一线,此刻想来竟感觉恍若隔世,这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吃晚饭时,陈桃来叫过他一次,因着无甚胃口,便没吃,及至晚上熄灯睡觉时,同住一帐篷得王姓总旗回来了,二人见过后,略聊两句家常,就各自睡去!
此后军营生活不必细表,无非每日吃饭赌钱偶尔操练,不时外出做些劳役,如此一晃便是两个多月过去,宋殿臣在营中与众兵士都混的熟了,尤其是与陈桃那孩子关系最近,私下里宋殿臣只让陈桃叫自己大哥,这营中生活却也并不难过,因着宋殿臣为人随和,处事周全,出手大方,便是手下哪个士兵家里出现难处了,他知道后没有不帮得,更时常自掏腰包派人去城里买些熟食酱菜并酒水来给兄弟们改善伙食,买来后先送一些到陈千户与钱百户帐里,让人挑不出错处儿来,然后便与手下弟兄在帐里喝酒吃肉,这是什么年月?外面村子里连掺着榆树皮面得窝头都不一定能天天吃上,这军营里大头兵还能吃得上肉喝的起酒?当真是造化了,因着大伙儿都想,宋总旗本可自己单开小灶独享这吃食,只把千户百户安排好了谁又能说什么?难能可贵的是人家安排好上边的同时还想着下边,这便是总旗给脸了,拿咱们当人当兄弟了,因着这些宋殿臣手下的这号兵,无不对宋殿臣拥戴有加,每当有酒有菜改善伙食时,帐篷里一群糙老爷们儿,呼喝喊叫,好不快活,黄腔荤调儿的自然不绝于耳,但借着酒劲儿,不说这些反而没意思!惹得其他帐里的士兵羡慕不已,因此宋殿臣在营中人员极好,许是那老周打点得当,营中千户百户也不曾为难与他,又因这卫所军纪废弛,就是每日的出操训练有时都省去了,千户百户也时常不在营中,据陈桃说,这千户百户都在城里有买卖城外有田地,等闲不在军营里长待,没事儿的时候都出去赚银子去了,如此宽松还带着三分惬意得军营生活是让宋殿臣万万没想到的!只是目下只有一桩事让宋殿臣头疼,便是在军营里免不得出操训练,他自从练武后养成的习惯,每日早起都要练一会儿拳脚,因着这衣裳有几处破损,自己又不事针黹,这一日得空问陈桃道:咱们这营里得弟兄,平常衣服破了这缝缝补补得活计都交给谁去做?营里有这号人么?那陈桃回道:营里全是糙汉子,谁会捻针捏线得?便是这缝缝补补得活儿都是交给就近村里得女人做,缝补一回给上两个钱就得了,咱们也省了事儿,她们也有了进项!
宋殿臣便道:那烦你帮我找个活计好的,银钱上都好说,只要活计好,便是多给一些也无妨,陈桃道:要论活计好,那这村子里谁也比不上我姐,宋大哥若不嫌弃,便拿着衣服明日随我家去一趟,我家就在咱们营前那条河南边儿,走路一个时辰就能到,顺便也请宋大哥赏光到我家做客,上回宋大哥给我那银子解了我家不少急呢,我爹娘早想见宋大哥了,想着见着你当面道谢,宋大哥一定不要推辞,宋殿臣极爱陈桃这孩子,说话利索爽快,行事知礼有分寸,想着去他家坐一坐也无妨,便道:我去做客可以,但是叫你姐帮忙缝补衣裳就算了吧,以前便听你说过你姐姐尚未出阁,怎好随意给外男缝补衣裳!我若真的把衣服拿去了,岂不唐突?陈桃却道:咱们这穷乡僻壤得,连活着都费劲,哪有那个闲心讲究这些?那都是城里闺阁小姐才讲究的,我姐姐连足都未缠,要是缠足了如何下地干活呢?便是缝两件衣服又有什么相干?宋殿臣道:话虽这么说,倒底不合礼法!陈桃便就打住宋殿臣的话,就这么定下来了,两人便约好明日在中午一起走!
第二日一早,宋殿臣便拿些银钱托人到城里买了些猪肉,布匹,并几样糕点共四盒礼,因他知道时下世道艰难,普通人家难有隔夜之粮,怕是陈桃家弄不好为着招待他少不得得省下家里几天的口粮,为免自己造访反而给人家添负担,便又额外买了些现成的馒头熟食酱菜并一壶酒,以充酒席,到了中午,那陈桃见宋殿臣两手各拎着几盒东西向营门口走来,陈桃迎了上去,顺手接过宋殿臣左手拿的几盒点心,便道:宋大哥可是要顺路拜访什么人?宋殿臣纳罕道:不是约好了去拜访你爹娘么?陈桃道:那这东西都是给我家里拿的?宋殿臣更是纳罕:那不然呢?初次拜访,怎可空手而去?陈桃此刻竟觉鼻子一酸,眼瞅着眼泪就要下来了!他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甚么亲戚来过他家,一家人靠着几亩薄田过活,要什么没什么,哪里值得谁拿什么礼物来看望呢?可是眼前这人,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之家,虽不知因何到了这军营,因着陈桃处事有度,便是与宋殿臣再亲切,也绝不打听他的私事,知道宋殿臣出生富贵之家,难得能与他们这穷根子打成一片,更是以礼相待,不见丝毫嫌弃,因着这些,便是打心眼里把宋殿臣当成大哥了,宋殿臣这边走着便看见陈桃竟似是要哭了出来,心下了然,佯做哭笑不得状道:你何至于此?不就是几样礼么?你若是再这样,那我可就不去你家了?咱们便折回去罢?陈桃便就不哭了,二人一路走一路说说笑笑,不多时,就到了陈桃家所在的村子,宋殿臣今日没着军衣,只作寻常打扮,身着藏青色交领长衫,腰系布带,头戴缁撮,加之长相俊美,身姿挺拔,卜一进村,便招来许多目光,连带着陈桃都有了几分面子,这厢宋殿臣跟着陈桃在村子里走了几个弯,便到了院门处,陈桃推门而入,便喊道:爹娘姐,家里来客人了,宋总旗来咱家了,宋殿臣也随后跟着进了院子,站在院门口,入眼边是四方小院,木头栅栏做得院墙,院子正北便是正房,茅草扎捆铺盖得屋顶,黄泥稻草砌得屋墙,院子西边是木头搭得仓房,仓房里面放着各样的农具和一副板车,仓房北面,正房西面,栽着两棵树,一颗桃树,一颗杏树,院子东边有一口井,便是整个院子里没有其他的东西了,院落虽收拾的干净整洁,却仍能看出家里境况拮据,用蓬门荜户来形容也不为过,此刻陈桃已经跑进屋子里去叫人了,只见井边有一清瘦背影在摇着井把儿打水,听见陈桃叫喊着进屋,井边那人先顺着陈桃的声音往屋里看了一眼,听罢陈桃喊后又回头朝着站在院门口宋殿臣看去!
此刻已是未时,太阳刚刚偏西,金黄色得阳光打在那女子脸上,便使人看的更加真切,见那女子十六七岁得年纪,脸上两弯柳眉细长娟秀,一双杏眼明亮晶透,鼻子小巧高挺,朱唇饱满圆润,面颊略清瘦却更显得杏眼有神,若不是那炯炯有神的杏眼兼充满生机得小麦色脸庞,足可当得上七分病西子,兼之身量高挑,体型匀称,虽荆钗布裙,却是美人一个,此刻阳光正足,晃得那女子眯了眯眼,二人四目相对,心下俱是一跳,那女子却因着分神这功夫一不注意便井把儿脱了手,便“啊”了一声,忙离开井边以免被旋转得井把儿打着,宋殿臣见罢忙跑上前去想止住那井把儿转动,刚到井边,水桶已沉底,井把儿也不转了,宋殿臣便略显得有些狼狈,因又看向那女子,没话找话般问道:可伤着了不曾?那女子只低头并不答话,宋殿臣这便尴尬了,在这站着也不是,走也不是,不料那女子突然开口说话道:你便是赶上了,那井把儿转的那么大劲儿,你能止住它?声音宛如黄莺,明快清脆,煞是好听,宋殿臣听罢心里又跳了几下,竟一改往日沉稳得性子刚想要吹嘘一番自己得功夫,却不料这时陈桃领着陈父陈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