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章 卡利瓦尔(1 / 2)逆向码流首页

程暮从“卡利瓦尔”孤儿院的大门前迈出,停留在门口的石碑旁边。石碑这种事物在这个时代已经相当少见,除了个别国家为了保护文物留存下来的石碑,已经几乎没有人再建造——信息时代,以数字为载体貌似更加不朽,更能抵御时间的潮起潮落。程暮不这么觉得,这种独特的韵味是无可取代的,那种实实在在的触感,会让他感到石碑所纪念的人物切切实实地存在过,不知道是上面刻着的文字赋予了程暮这种感觉,还是本就如此。石碑周围的草地生机勃勃,微风轻拂着草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片宁静的氛围中,它显得更加庄重和神圣。

这里是他感受童年的地方。是的,程暮是一名孤儿。习惯了这样的身份,他已经不再为自己的身世难过。

几乎是在程暮手腕上手表的时针正好指向“10”的刹那,一辆霍尔海姆牌H-003汽车驶入孤儿院,一气呵成地稳稳停在发着淡淡绿光的停车位上,而它的颜色很快从绿色变为红色——那是停车位已经被占用的指示灯。Spark被程暮放在家里,这种场合他不希望Spark说出什么奇怪的话,而且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理由。

“你还是不喜欢用自动泊车吗?”程暮笑着望向驾驶座,期待见到熟悉的面孔,“这项技术估计比你的年纪都大了吧!”

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一名拥有着壮硕肌肉的男人,提着一个箱子,古铜色的皮肤让人无法分辨其血统。他戴一副墨镜,褐色的工装夹克上沾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烟丝,黄褐色的头发没剩下多少。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一定会觉得他是一位有着复杂背景和丰富故事的人,他可能是一位探险家、退役军人、工匠或是某个行业的资深专家。

男人一见到程暮,便张开双臂,迫不及待地将他拥入怀中,“程暮!变化不小啊!”

男人的强壮的手臂几乎要将程暮勒的喘不过气来,程暮的双手使不上劲,无法推开男人,只好艰难地拍了拍他的背部,“那提亚……差不多……可以了。”

拜那提亚粗壮有力的双臂所赐,程暮整洁的衣衫此刻已经变得凌乱不堪。而更让程暮感到不适的是,他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显然是刚才与那提亚身体接触时沾上的。陌生的气息让程暮不禁皱起了眉头,心中涌起一丝不悦,然而很快被久别重逢后的怀念覆盖过去。

“你不会还在抽烟吧?你也很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很多年以前你已经向我保证过不再抽烟了!”

“我确实戒了一段时间的烟,虽然很难受,终归是觉得恢复了一些,好像还是有一些心理上的用处。”

“那这一身的烟草味是怎么回事?”程暮捏着衣领抖一抖,驱散上面的味道。

“还不是因为你!”那提亚一巴掌拍在程暮的肩膀上,巨大的力道让程暮几乎要跪下来,“一个电话就说不干了就给我玩消失,我愁得呀,一个月没睡好觉,烟瘾又犯了,现在的我几乎离不开尼古丁。”

程暮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不辞而别的确对这位坚毅的男子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使他不得不用已经抛弃了很久的烟草掩盖内心。

程暮沉默片刻后,终于开口:“这是我的错,但是......过去当我还没有加入寒鸦时,你不也能好好生活吗?而且......”话到此处,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擅长安慰他人,于是眼神黯淡下去,身体无力地靠在冰冷的金属门柱上,喃喃自语道:“我在不在,其实并无太大关系吧。”

“那是作为一只寒鸦,但站在你的监护人的角度,我没办法不惦记着你。”那提亚说道。

这时,一名热情的机械接待员迎上来:“二位,如果对我们孤儿院的事务感兴趣的话,不妨进来坐一坐?我可以详细地为您们介绍……”

“滚滚滚”那提亚一脸不耐地喝止道,猛地伸手一把将接待员推开,“我不过是跟他闲聊几句罢了,很快便会离开!”

接待员见状,恭敬地向两人深鞠一躬,并从其左臂内置的储存模块里取出一张印有“卡利瓦尔“的精致名片,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递至二人面前。

“那还请二位关注一下柯珞克市的孤儿们,在柯珞克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有那些无依无靠的孩子们在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压。他们或许失去了父母的怀抱,或许从未体验过家庭的温暖。但请记住,每一个孩子都是一颗等待绽放的种子,他们渴望着关爱、教育和希望。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他妈的,没完了是吧,啊?”那提亚伸手捏住名片,抖散上面的金属气息,毫不掩饰对机械生命的厌恶。

程暮的心中此刻却百感交集,出生于2068年,现在已经25岁的青年,仍然没有能力回馈这个当初帮助自己的地方。自从他还是个孩子起,就与父母失散,如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一年。时间久到连父母的模样都已经模糊不清,只能记得一些模糊的轮廓。他的父母曾是一家企业的员工,据说影响还不小,却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留下了年幼的程暮独自一人在这个复杂的柯珞克市里苦苦挣扎。幸运的是,当他最绝望无助时,“卡利瓦尔”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在街上发现了他,并带他回到了孤儿院。从那时起,程暮的童年时光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此刻,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非对那张名片毫无兴趣,只是因为身负巨额债务,实在无力承担更多的责任。

眼见二人如此态度,接待员心知多说无益,于是很知趣地默默退下,给他们留出足够的独处空间。待接待员离去,石碑前再次恢复宁静,只剩下那提亚与程暮二人相对而立。

那提亚啐了一口,不耐烦地说道:“为什么这里会有机械生命啊……这帮机器人,我看见他们就心烦,明明有着更优秀的身体,却不愿意承担更多的责任,还天天闹抗议。”

程暮看着接待员的背影,“我对他们的存在并不反感,最起码他们不是每个人都像寒鸦的莱奥纳德·韦恩那样。”

“如果你的一只眼球也被它们冷冰冰的手指捏碎,你也会感同身受的,一视同仁地恶心。”那提亚忿忿地说。

“莱奥纳德还在寒鸦吗?”

“当然。说实话,他确实是个能干的人。”

“这样看来,美月姐的眼光还是相当独到的。”程暮说道。

“她?他们姐弟是我把莱奥纳德踢出寒鸦的唯一阻碍!”那提亚的愤怒里夹杂着无奈,“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机械生命对人类的憎恨已经达到了怎样的地步!宁可每天盯着自己头上高悬的那个叫达什么什么剑,也不愿意放弃他。真的是……”

在那场被多伦拉官方命名为“伊卡洛斯之陨”的战役中,那提亚失去了他的一只眼睛,也就此种下了对机械生命的仇恨。具体的细节程暮并不清楚,那是他出生以前的事情了,多伦拉官方与联邦政府达成共识,刻意封存了这一部分历史,大部分人只知道人类与机械生命进行过这么一场战争,最终以极其惨重的代价取得胜利。

“关于那件事情,考虑得怎样?”那提亚转移话题,不愿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

“不用考虑了,我没有选择。”程暮嘴上这么说着,但实际上,那一天晚上他根本就无法入眠。

他抚摸着石碑上刻下的几个金色大字,心中久久不能释怀:

谨以此碑,纪念“卡利瓦尔”的创建者

克劳迪娅·霍尔海姆(2046~2075)

长路漫漫,其志犹坚

这让程暮不禁回想起小时候的情景。那时候,他常常与其他孩子们一起围在护工身边,津津有味地聆听着她们讲述克劳迪娅院长的故事。护工们生动地描绘着克劳迪娅院长四处奔走的身影,她亲身投入到“卡利瓦尔”的建设之中,不遗余力;还有她不辞辛苦地深入贫民区,寻找那些失去父母关爱的孤儿,并给予他们温暖和帮助……

自那时起,克劳迪娅院长便成为了程暮心中无比崇敬的偶像。他时刻渴望着能够亲眼见到这位人物,想象着她一定是位面容慈祥、充满爱心的老奶奶。在程暮的脑海里,克劳迪娅总是面带和蔼可亲的微笑,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需要关怀的孩子。

直到那一天,克劳迪娅真的来到了“卡利瓦尔”,当程暮第一次亲眼见到她,并与其面对面的时候,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诧异——原来之前所有关于克劳迪娅院长形象的想象都是错误的。眼前真实的克劳迪娅院长跟他脑海里那个年迈慈祥、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站在他面前的克劳迪娅院长看上去如此年轻而美丽:一头璀璨夺目的金发齐肩垂下,宛如春日暖阳洒下的光辉,柔顺地披散在双肩,轻轻触碰着那如雪般洁白细腻的肌肤;一双湛蓝如海的眼眸深邃而纯净,犹如晶莹剔透的蓝宝石一般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唯一符合程暮想象的,就是她面容上挂着的亲切笑。他终于明白为何人们对克劳迪娅院长充满敬畏之情,因为仅仅只是看到她本人,就已经能够感受到那种无与伦比的魅力和威严。

可惜,程暮很清楚他已经和当初定下的目标渐行渐远,他被迫变得冷漠,因为光是让自己生存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也缺乏她那样坚定的意志与决心,甚至连皮毛都未曾触及,这让他很沮丧。

“为什么要退出寒鸦?”那提亚的话打断了程暮的思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细长的香烟塞入嘴里,另一只手拿着圆筒状的点烟器在烟体上旋转了一圈,香烟便被点燃,“真怀念打火机还没被淘汰的那些日子,习惯了听火机壳合上的那声响,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程暮想起了“艾尔米塔·菲尼克斯”这个名字,那是他清楚记得却不愿意回想的过去,好不容易摆脱了梦魇,又在不恰当的时机被人提起。

他想睡个好觉。

“我不记得了。”程暮隐瞒过去,又转移话题“你未免有一些怀旧过头了吧?这点烟器不是挺好用的嘛!”

“哈哈哈哈,年轻就是好啊!有数不清的试错成本,一句不记得了就可以完全把自己过去的选择否定掉而重新开始。你不明白,人是越活越念旧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变得固执了,你会想念一切,包括打火机。”

“到时候还得让你亲眼看看我怎么用实际行动反驳这一观点。”程暮想起了此行的目的,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那提亚,正如电话中交谈所说,价值千万元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先别急着聊工作嘛!你离开那么久了,还没怎么跟你好好聊聊呢!”那提亚深吸一口香烟,吐出两个烟圈,后一个比前一个大一些,精准地从中心穿过。

程暮抬头看逐渐黑下来的天空,判断为夜色将至,暂时还下不了雨,不过在这个多雨的季节,他还是带了一把小巧的黑伞。

“好啊,如果不赶时间的话,我还是很愿意聊天的。”程暮说。

“不错!成熟了就是不一样!”那提亚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很快引来旁人侧目,他将手放在石碑上,围着它绕了一圈,手上竟然几乎没有沾上一粒灰尘。很明显,石碑被人仔细地清理过。“程暮,据我所知,她去世的时候,你只有8岁吧?”

“你说克劳迪娅院长吗?没错。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尊敬,没有她建立这所孤儿院收养我,我也不能站在这里见你。”程暮郑重地回答,要说出一个他最敬重的人,只能是克劳迪娅·霍尔海姆。

几个小孩从门口打闹着跑出来,目光很快锁定在二人身上。望着那提亚身上大块的肌肉,几人纷纷露出了羡慕的眼神,对比一旁消瘦的程暮,那提亚的身材更显得伟岸了。

“看到那帮孩子了吗?我赌二十块钱,他们在看我。”那提亚说道。

“想也知道吧,小孩子总是慕强的,我可不会在必输的赌桌上下注。”程暮无奈地摊摊手。

“我很享受他们的目光,但如果让他们当我的同事,我宁愿马上退休,哈哈哈哈!”

“你可真会开玩笑,牙都没长齐的孩子怎么干得了佣兵?”

那提亚突然变得严肃,紧紧地盯着程暮的双眼,“不,他们只是不合格,没有天赋。曾经有一个人,八岁就开始自己的佣兵生涯了。”

那提亚笨拙地滑动手机,他的手很大,标准规格的手机像是被他捏在手里。他点开屏幕上的一张旧照片,然后将其递给程暮:“看看这个,还记得吗?”

程暮接过手机,目光落在了照片上。上面是一个灰发披肩的稚嫩孩童,他冰冷的眼神,深邃得仿佛能够穿透人心,令人不禁心生寒意。孩子静静地倚靠在石碑旁边,整个人显得毫无生气。

“这不是我吗?”

“那个时候我正在和你最喜欢的克劳迪娅院长散步,一边走边谈论有关收养孤儿的事情,她好像一眼就能看出我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需求,刻意带着我找到了你。”那提亚意犹未尽地将烟蒂扔在脚底踩灭,又重新续上一根。“当年我就是看中了你这一双眼睛,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程暮对那提亚的行为感到有些不满,光是闻到他褐色风衣上的二手烟味已经让人非常反感,他不想对方再把烟蒂留在这里,更何况是自己尊敬的人的墓碑前。程暮缓缓弯下腰,从那提亚的脚下费劲地拔出烟蒂,放进了自己夹克的口袋中。“这我哪里还记得,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我不想再问重复的问题,是什么改变了你?”那提亚显然失去了耐心,一定要程暮给一个说法,“是什么让我十年的努力付诸东流,让你失去了继续走佣兵这条路的动力?”

“那只是一次意外……你就当我是随性而为吧。我也没有重新待下去的打算,完成这一个任务,我会立刻从你的面前消失,你满意了吗?”程暮推心置腹,不知道这样的回答那提亚是否会满意。

“话不是这样说的……”

“你在怀疑我的能力吗?”

“当然不是。”那提亚的右手从口袋中如19世纪牛仔们掏枪一般飞快地伸出,直指程暮面门。程暮没有反应过来,被那提亚在额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但你确实变得迟钝了,反应速度大不如前。”

那提亚说得不假,倘若是七年前的程暮,他其实可以轻松地避开并把那提亚制服在身下,程暮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已经失去了猎犬般的嗅觉。尽管如此,他不愿在那提亚的面前承认自己的缩小,最起码现在不行,他需要向那提亚证明,他仍然拥有完成最顶尖任务的能力,他需要那笔钱。

“我不会提防你,这谈不上威胁。”程暮逞强一样地回复。

“说得不错。”那提亚的第二根烟燃尽得比第一根要快得多,察觉到程暮眉宇间显露不快的他索性直接把烟蒂放进了口袋。“那你得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了,你也确实没有机会重新加入寒鸦。就算我愿意接纳你,寒鸦的其他人也不会——你知道的,鸟群不会接受离群的鸟儿重新归来,它的气味已经消散了。”那提亚抚摸着胡渣,程暮仿佛能透过那黑色的墨镜看到后面惋惜的神色。

那提亚摘下墨镜,他的一边眼睛上是可怖的刀疤,从额头一直延伸至脸颊,原本应该被眼球填满的眼窝空洞地深陷下去,在周围清晰可见的皱纹衬托下,如炮弹爆炸留下的弹坑。几个小孩吓了一跳,再加上那提亚的驱赶,他们唏嘘地离开了这里。

“接下来可是私人谈话时间,就不需要那么多听众啦。”他选择了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那提亚的手提箱被放在程暮面前。天空被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撕碎。

炸雷让人心生恐惧,而那只手提箱也显得格外沉重,完全超出了程暮之前的预期。

“是定金吗?”

“定金……我会直接发送到你的账户里,不用担心被追踪,‘大瘫痪’以后,已经没有人想要监控别人的账户了。”那提亚回答道,“这是客户专门为这次任务准备的武器,我建议你好好利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