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寡妇心里装着丰铭义的妹妹这件揪心事,每每想问个仔细,希望证实翠儿不是铭义亲妹妹,可又害怕捅破了血脓包,到时候天塌地陷、人死家毁呀。丈夫战死了,她没个通心商量的人,更没人排解她的揪心和无奈。她既担心兄妹成亲作了孽,又怕失去现在的所有,只得听天由命。她需要稳定的后半生,不仅要拼力维护这个家,更要对外孙格外上心。所以,她出门都是抱着牵着兴国,生怕他走路摔了跤。穿衣吃饭玩耍事事上心,真正是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掉了。孩子歪到地上,她赶紧拉起来,边拉孩子边骂女儿女婿:“孩子歪到地上也不抱起来,还让他哭?”。孩子拿笤帚学扫地,她赶紧抢过来说:“男子汉扫什么地呀,是姥姥和妈妈做的事”。孩子要什么,她就给什么。孩子想买什么,她就马上抠腰包。铭义实在看不过去了,便说:“妈妈,你不能这样惯着兴国,会把他宠坏的。女伢富养,男伢要穷养”。林寡妇两眼一瞪说:
“什么话!俺没儿子,还没见过别人养儿子?女孩是孩子,男孩也是孩子。你小时候吃苦那是没办法,难道还要俺兴国再吃那种苦吗?”
小兴国生得人见人爱,林寡妇有事没事就牵着他到处闲逛,还要孩子不停的叫她姥姥。红石矶人称外祖母叫家婆或外婆,林寡妇在外孙出世后,就坚持要孩子叫她姥姥。铭义想纠正她,可不顶用,又不能硬着来。一天,林寡妇和女儿女婿带着兴国,站在九老爹门口与一帮人谈笑热闹,众人都嬉耍兴国,说是叫姥姥就把外婆的辈分叫低了。林寡妇正要解释,却被出来晒太阳的九老爹听见了,便沉着脸说:
“铭义,你过来!”
等铭义来到他面前,还没来得及问候,丰学堂就举起拐杖狠狠打了下他大腿,说:“钮出息的东西,连儿子也管不了吗?你给我记着,佬佬是男的,是你老子的兄弟们。妈妈的妈妈是家婆或叫外婆,你老子你爹爹,红石矶人祖宗八百代都是这么叫,听清楚了吗?你要是再让兴国叫姥姥,就给我缩在马桶后面嫑出来了!”
“连儿子也管不了”,意思就是说,铭义管不了老婆,难道连儿子也管不了吗?翠儿晓得丰学堂知道她那晚的事,脸上一红又一白,赶紧低头退到后面。
骂男人缩在女人马桶后面,这是说他没出息,没男子汉气概。丰学堂怎么不气呢,翠儿夜里私会男人,铭义却像吹草灰一样,张了下嘴就没事了,这还像个丰家人吗?还是个男子汉吗?!可他是长辈老爹,既然铭义是个破皮球,他就不能费力气打气。撑船的没本事,岸上人再怎么急都是枉然。只是太气人,太窝火了,总得拿其他由头泄一泄。林寡妇可能还不知道翠儿的事,但是丰学堂骂铭义的话她却听懂了。她是外婆,是外人,不能压着外孙依她的习惯。从此以后,再也没听过兴国喊姥姥了。
今年江水退得早,离中秋节还有两丈远呢,就开始“消肿”下落了。俗话说,涨水如蒸馍,退水如熬药,意思就是涨水快退水慢。可是今年却反了常,退水也快起来。一开始每天也就落个半寸一寸,过了几天就三寸四寸了。丰彰德见江水落了不少,便赶紧找人抬来早就备好的竹屏和几根木桩,将那七八尺宽的圩坝缺口拦住。竹屏的密度很大,但是水可以挤出去,鱼就别想过了,除非是屎鳑鲏或小鱼苗。果然不负他期望,缺口刚拦好,竹屏就被圩坝里的鱼群撞得啪啦啦乱响,又呼啦啦纷纷跃起,再哗的落到水里。丰彰德喜逐颜开,说话的声音都响亮了,走路也带起一股风来。人人都说他运气好,算计妙、眼光毒,又拦圩又娶小老婆。圩还没完工呢,里面就有了一湖的鱼,小老婆刚进门就有了坐床喜,这是天大的鸿运啊。
春梅也一样的高兴,只不过她高兴的是拦圩和圩里的鱼,至于三苗进门就怀孕,她倒还平静。要说不高兴三苗怀孕吧,没那个必要,也拦不住。大姑娘成了男人的女人,迟早都要怀孕生孩子,想堵也堵不住,何况还不能堵。要说她也特别为三苗的怀孕高兴吧,说实话,那也有些勉强,甚至难以做到。她明白得很,虽说她是大房三苗是二房,但是三苗若是生了儿子,她俩的位置或许就调换了也说不准。到时候也只能看砍头的彰德的德性了。哦,以后再不能叫他砍头的了,省得他多心反感。以前是没事,红石矶的婆娘,很多不都是这么叫自己老公的嘛。
为这两件事真正高兴的除了丰彰德自己,第二个恐怕也就是丰铭义了。他希望十四佬的拦圩早些成功,希望三苗给十四佬生个好儿子传宗接代。这不仅是因丰彰德对他的好,也是他的本性所然。丰铭义时时记着九老爹和他说的那句话,“只望隔壁买牯牛,莫望隔壁夜夜愁”。望,就是希望,希望隔壁人家买贵重的耕田牯牛,从而兴旺发达起来。他希望隔壁人家好,何况是处处关照他的十四佬呢。
翠儿还是有事无事就打听搜集三苗和丰彰德的情况,哪怕有一点风吹草动碎语闲言,就会当着铭义的面说给她母亲听。林寡妇说,女人家家的,别人家闲事少说少传吧,弄不好就惹一身骚。铭义自那天下跪后,一直堵着窝囊气,本来就不高兴翠儿说十四佬闲话,现在见丈母娘责备了她,便乘势说:
“他们的事挡着你吃饭了还是挡着你睡觉了?有空多在家里帮着妈妈做些家务,别一天到晚张家山前李家山后的乱扯闲”
“大路上说话,你茅厕里插嘴。我和我娘说话呢,你放什么臭屁?”
“三苗惹到你了?”
“歇了,歇了。翠儿也是,你以后别再出去张望这些闲事了。俺给你们带着兴国,你们也该多想多打听挣钱的事,缩在自家窝里拉横等饭吃,有意思吗?”
后面一句是说给女婿女儿两个听的。铭义觉得愧疚,也就不再说翠儿什么了。
丈母娘说以后要多想想挣钱的事,可铭义不是不想挣钱啊,只是没办法挣而已。迎宾街与一半的和宾街已经在长江里,抗战胜利后拼着开张的几条街,昭武街与半条和宾街已多成关张之势,稍微好点的修文街也是要死不活的硬撑着。弄不清的税呀捐呀,哪家都撑不起,就连码头上停泊的商船,每天也就冷冷清清的三五艘了。商家冷了,市面冷了,商船自然就少了,想当江匪都没个抢的。现在有指望挣钱的地方,恐怕也就是十八汊,十八汊那里的拦圩造田了。
有钱拦圩真是个好路子。丰彰德这几天乐坏了,每天清早在竹屏里捞出两三百斤鱼鲜,随船送到AQ市场上,现飘的票子就到了手。有人笑骂他,“小狗掉进茅厕缸,看不把你撑死”。丰彰德自然乐意听这些笑话,虽然粗俗恶心,可都是善意和羡慕啊。
江水退得越来越猛了,这两天都是四寸五寸的退,昨天夜里到今天中午竟突然退了八九寸!看来,这是上游哪里的圩口破了。住江边的人都知道,涨水能破圩,退水也能破圩,而且是出乎意料的破。上游破了圩,下游的江水突然下落,强大的外吸力撕扯圩堤,圩堤如果不牢固,稍有不慎就会发生崩堤。丰彰德小圩的出水口本来就窄,又被密密的竹屏拦着,里水很难出来,圩里水位就比圩外高了三四尺。因为堤坝大多是弓形向外,圩里水位最忌高于圩外。通常情况下,三四尺的水位差也能承受,但是丰彰德这个小圩就是个半边坝,只挑了一大半的宽度,纯粹就是个“瘦高个”的拦水埂。之前无论涨水还是退水,都是一点点慢慢涨退,基本能维持里外平衡,所以一直平安。但是现在不同了,江水退得急,里外高差大,高差大就扯劲大,危险也就大。丰彰德是水边上人,看着眼前的水势和单薄的堤坝,心里未免焦急起来。他想暂时撤掉竹屏,让里面的水泄得快些,以减轻堤坝压力,可又舍不得里面的鱼,也担心水流太急会撕开堤坝。所以,他就想在堤坝两头的山脚下开挖排水沟,再用渔网拦住大鱼。说干就干,他转身就找来十几个人,沿着两边山脚从外向里挖排水沟。正挖着,忽听竹屏那里传来吓人的咔嚓咔嚓声。丰彰德愣了一下,大喊一声不好,拎着铁锹就冲了过去。刚跑了六七十米,只听前面“哗”、“轰”两声,竹屏随之轰然倒塌,大坝里的水便如撞开囚笼的猛兽,轰隆隆从决口处倾泻而出。丰彰德看着奔流里跳跃的鱼儿,心里一凛一空,顿时便呆了。看着水流,他忽然感觉脚下好像在震动,随着缺口两边的堤坝一点点塌陷下去,丰彰德猛然一惊,吓得拔腿转身就向回跑。跑了没多远,就听身后吱吱吱,轰的一声巨响,山脚边挖沟的人便大叫:
“崩坝了,崩坝了,快跑啊!”
堤坝崩了,决口瞬间向两边各崩了六七丈。倒霉又幸运的丰彰德,如果再向前靠近一点,即使不被冲到江底,也要头破血流,呛到肺部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