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各位的福,没有各位,哪儿有我今天。来来来,有话回家说,先上车。”小半年的工夫,老揣脸上的气色有了明显改观,不仅肚子鼓了好几圈,连两鬓的白发都褪了,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焕发,跟进厂回过炉一样。要不是那口熟悉的方言,我还真不敢确定眼前的人就是当初那个病入膏肓的山西煤老板。他带来的那两个司机都穿着蓝大褂,肤色黝黑泛着红铜一样的光泽,一看就是庄稼人。他们二话不说,上前来帮我们搬行李。虞子期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上车,扭了扭身子抱怨道:“牛车也比跨子强啊,坐都坐不踏实。你不在山西挖煤吗,怎么跑长沙来了?”
我也好奇,老揣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打小没爹没娘,怎么忽然变湖南人了?他笑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们那地方太偏了,路还没修过去。这玩意儿快,怎么着也比牛车好使。大家凑合一下,最多两个钟头。”
一路上老揣侃侃而谈,把回国后的事详细向我们讲述了一遍。我们这才知道,他回到山西之后又大病了一场,险些见了阎子期爷,过趟奈何桥。事后越发觉得应该寻根问祖,把自己的身份给解决。好在他爹那桩案子留了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可算给他摸着了门路,找到了长沙市底下一处只有十二户人家的小庄子进去一打听,得了,揣家庄!族谱上还真有揣连顺这么个人,乐得老揣眼泪鼻涕流了满地,险些把族谱给祸害了。认祖归宗成了老揣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页,他带着老婆孩子举家搬迁,回到了揣家庄。再过几天,庄上会举行盛大的祭祖仪式,将老揣他爹的衣冠冢迁回揣家祖坟。而老揣和他那宝贝儿子的名字也将重新录入族谱,从此就算是有根有底的人。谈到这些,老揣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他转头对我说:“老余啊,你别怪我多嘴,你们老在外面漂着不是回事,早点回来吧,还是家里好。”
他这番话激起了我心中苦涩的回忆,打心底里忽然生出一股悲凉。我看了看一旁昏昏欲睡的戴绮思,冲老揣道:“过段日子吧。”
两个钟头的车程很快就到了头,我们来到一处开阔的荒野,四处都是绿油油的稻田。虞子期跳下跨子,捂着腰说:“屁股都坐扁了,你们村在什么地方?怎么都是庄家田。”
开车的司机提起行李,朴实地笑着说:“庄上不通路,只能开到这片田里,我们要步行啦。”
本以为见到田地,离村子也远不到哪里去,谁知道这一走就是大半天,直到月亮高挂我们才隐约看到了山坳间为数不多的灯火。我直呼上当。老揣腼腆地解释道:“到了到了,前面就是我们庄。你可不知道,村里花了大工夫准备酒席,老少爷们儿都等着看洋人学者呢。”
“你就吹吧,一会儿牛皮吹破了,看你怎么交差。我们三个可都是地道的国产坯子。”
“那不是有戴绮思小妹妹吗?”老揣叮嘱说,他先前已经在村支书那儿夸下海口,把自己在美国创业打拼的故事吹得天花乱坠,这次重归故里,引来洋人朋友登门道贺,在揣家庄的历史上,那简直是空前绝后必须载入族谱的大事。所以,我们三个必须把架子端起来,给他长一回老脸。
“操,合着我们跨个太平洋,就为了给你撑回脸面,”虞子期调侃道,“那你这脸可够长、够厚的,都快赶上万里长城了。”
揣家庄带有浓厚的荆地风味,村民热情好客,食物以辛辣为主,各家各户单门独院,院落周围修建有围墙,不仅墙头缠有荆条铁刺,连墙体表面都露着玻璃碴和锋利的瓦楞碎片。村支书介绍说,山里有野狼,早些年闹过灾,家家户户丢鸡丢羊,还死过小孩。有点劳动力的早就背井离乡另投生路去了,剩下的壮年越来越少,到今年就只剩十二户人家,全村加起来不过三十来号人,其中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田地早就荒废了,村里的经济来源主要以手工业为主。早上陪着老揣来接我们的青年是村支书家的两个儿子,明年这个时候估计也该进城务工了。我见他眼眶泛红,急忙拉来老揣一通狠夸,安慰村支书说落叶归根,该回来的总会回来,老揣就是一个光荣的例子。谈起老揣,村支书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举着海碗要跟我们走一个。
大家伙喝得尽兴,全村老小都跟着闹了一整晚,村头的篝火烧得旺,村民的兴致特别高,有几位花甲老人扎起蓝头巾,换上了五彩斑斓的绣花衣裳,为我们跳起了古朴神秘的荆地传统舞蹈。戴绮思对中国传统文化很感兴趣,追着跳舞的大爷问了许多细节,可惜老头满口方言所答非所问,戴绮思听得一头雾水,最后只好不了了之,坐回篝火边上。我凑过去解释说,几位大爷跳的是火师舞,古时候的荆人信仰火神,供奉凤凰图腾。火师相当于他们的祭司,掌握着星象、占卜、医疗等技术,在当时的地位非常高。这种舞蹈流传到今天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大部分舞步早已失传,观赏性胜过其他。戴绮思听得两眼放光,对我大有刮目相看的意味。虞子期啃着油汪汪的烤猪蹄,大力拍在我肩膀上:“可以啊兄弟,小抄没白打。”我生怕虞子期破坏我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高大形象,急忙拿起一坛酒塞进他怀里。
按照当地习俗,住家的新屋必须由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通力协作共同搭建,不可聘请外来工匠。房屋建成前,村中女眷更不得擅自靠近施工现场。老揣一家人刚迁至此地,住房尚未竣工,目前借住在村支书家中。我和戴绮思以及虞子期三人作为外来宾客,则被安排住进了村上唯一的招待所里。说是招待所,院前院后一共就两间房,连个烧水的柴房都没有。虽然入春,但山里的夜晚寒冷无比。老揣事先为我们准备好了新被褥,又用水泥、砖块砌了一方可以悬锅的小灶。他媳妇对于这种简陋的住宿环境十分过意不去,坚持要求和我们换着住。我忙说:“嫂子你别见外,屋子收拾得够舒坦了。一会儿添点柴,我们还能热酒喝,比住外边自在。这都快11点了,老揣今天喝得有点大,你赶紧带他回去休息。”老揣为了证明自己神志清醒,大力挥手,对我们高喊道:“我没喝多,我记着事呢。小妹妹,你屋子里有尿壶,晚上别往外跑,太荒了。哈哈哈,就在床底下,我特意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