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一日,宴飨正酣,舞乐正盛,时值二十余舞姬着了红梅花样的水袖裙于舞池旋转起舞,玉体翩然、衣袂飘飘,晃似绽放的一朵一朵红梅,舞姿超绝,形色惊艳得让人挪不开眼。
可这时殿上一男子却忽地从席位上起身,遥遥从远处径自穿过舞池,来路上的舞姬不得已停下动作给他让道,面面相觑地瞧着这个怪人,尴尬半刻复又合上节拍起舞。
夏落就那般不合宜地过来了,一身白衣萧然近前,殿前下座的李雪狐身侧的剑已出鞘,闻声二人眸色相接了会,敌意分明。
夏落弹指间幻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说要献与我,言毕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李雪狐。于旁人眼中这般戏耍献宝的已有前人,故此并没有多少人惊讶于他无中生有的术法,只以为是手速极快的杂耍把戏。
夏落说他自吴国来,而我的一位友人不久前刚故去,在其临终前要他将此物转交于我,而他正是我这位友人的师弟,可说来说去都没有说出我这位友人的名姓,奇怪得很。
我即问:“不知公子师兄姓名?”
夏落却故作玄虚道:“你见了东西便知。”
我犹疑地谢过他,脑海中滤过所认识的那些个男子。
李雪狐深意至极地打量着夏落,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隐匿在身侧暗处的剑没有合上的意思。
馥湍替我收下了锦盒,准备呈上来。而夏落却笑着拦住了馥湍,又捏诀幻化了一支锈迹斑斑的长钥兀自放在锦盒上。
那锈迹斑斑的长钥竟还磕掉了些锈渍落在了盒子上,夏落信手拂了拂,顺带摸了一把馥湍的手,馥湍惊得缩手连连后退靠向李雪狐,夏落笑极,几分轻浮跃然于眉眼间。
一瞬间近身的李雪狐已剑抵夏落的脖颈,剑锋利得很,此时只需这二者间谁些微动上一动,便可见血。
馥湍见此脸红了一红,摇了摇头:“雪公子,算了,公主都没发话,你这般在殿上拔剑不太妥帖,他……他也不至于为此死掉。”
其实夏落轻薄了馥湍,我便想让他吃上李雪狐一剑。但是眼瞧着馥湍稀罕李雪狐这英雄救美的举动,而李雪狐又甚少如此表现,又觉得夏落促成了件好事,也就不怎么想计较了。
夏落退了一步,他白皙的脖子便离开了李雪狐的剑尖。
尔后夏落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感念道:“我觉得这个钥匙也该给你,西苑偏楼被焚毁,是我从废池里捡来的。”
侍立人等闻此大惊,为首的嬷嬷怒道:“放肆,捡来的东西怎可献与公主……”
夏落笑意不减,只是又捏了个诀封住了嬷嬷的嘴巴,以食指比在唇边,对着嬷嬷嘘了一声,又看向我道:“那么有缘再会了。”
“……”
我以不明的眸光瞧向他,他只微微欠了欠身子便顾自退下了,余光中却有一抹神伤。
馥湍端着锦盒,拿不定主意地望向李雪狐,李雪狐收了剑点了点头,她才略显迟疑地将东西呈与我。
彼时我瞧着长钥,仿似触动了心底一丝记忆的闪回。
有一抹红影几曾顾盼,深藏梦境。
还未及打开那华美至极的盒子,我便感应到了一股已在回忆中淡去的气泽,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悲伤瞬间袭上心头。
馥湍就那般展开了盒子置于我身前,里面躺着一块通透无比的青色璧玉。
那形制和九天古字“苍璧”,一如旧日梦中所见。
只那一瞬,那一刻,我已明白,或将永远永远无法再唤他一声澜儿。
不管他愿不愿……
不管我愿不愿……
苍璧、黄琮、青圭、赤璋、白琥、玄璜,失落人间……
而他是苍璧转世,是块玉石。
我曾喜欢上这个石头,却不知这个石头可曾喜欢过我。
我苦极竟笑了出来,想着他自己是块璧玉却也喜欢戴着旁的璧玉为饰。
然而从前他常佩戴的那块稀世璧,远不及他本体万分之一的美丽。于我的眼中,那苍青色若烟霞流转,于掌心泽泽生光,触手温润,如沐泉流。
那是第一次我真正体味到心如刀割的滋味,如此难以承受。
晃似有一担重物压在心头,时不时用它尖细的棱角扎进我心口。
后来有那么半个月,我满脑海都是兜转着他曾在何时认出我的本貌来。
大有可能是半解了封印的那夜,然而我却没有继续下去。
失义于他,亦失义于被献祭的婴孩……
故此也没有勇气去追问夏落关于他故去的细节,又或者是没有资格。
那时我抬头殿外依稀还能见着夏落离去的背影,若是要追,定追得上的。
然而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斯人已不再。
……
你厌我否?恨否?怨否?
瞧着苍璧,仿似能听见他回应了我,记忆兜转回那个天朗气清的日子。
风花缭目,吹迷了人眼。
我揭下垂发上沾染的花瓣,摊开手心便被风扬起,不经意地侧过头去瞧向来人,他正伸出手去接过顺风而去的花瓣,笑着看向了我。
却只差一句:“别来无恙。”
……
是日诸事不宜,宫内没有设宴。
我稀罕地得了空,午后顾自借了冥道微服逛去了千里之外的晨昏楼,人界和冥界的一处交界地带,在此地人能与鬼通,古已有名“蒲姑谷”。
据传原本是已经荒芜的白骨累累之地,恶灵逡巡,百里之内人畜无望,但白锦将此地的地契赠与我时,已不复那样的光景。
晨昏楼便是我在此处开的妓馆,这么说也不正确,该是说主要的营生是妓馆才对,此外还有琴房、绣坊等等,已有一岁,皆是妖魅住在楼里。
至于妓馆须得美人魂,虽说褪去了生气的鬼魂没得生前漂亮,却也能借助鬼术成就了那一水儿的明艳照人之姿。
人世教条诸多,我虽身为大楚公主,却并无法自如地在人间为那些苦难的女子做些什么,倒是成了叶南公子的契人后有了旁的福利,可以向他研习鬼术,研习炼就魂器的术法,得以容留无所去处的孤魂野鬼。
一纸入魂,变作那画中仙,是为画魅。
入我楼来,断不吓人,也断不强卖。
却只有一点得提醒着往来花客,一度春宵会摄取些许精气作为代价,可不止是金珠玉石。
可常常那些登徒子不以为意,便也不多说了。
也不过是一夜而已,无性命之忧。
至于有无云水交欢,权看姑娘们自己个儿的心意。
若是不喜那花客,便使个幻术,让其自个儿乐去,亦是不亏欠他的。
若是欢喜得很呢,那便是郎情妾意,共赴巫山云雨了。
黄昏时见得楼开,晨前花客悉散,便是再想逗留也不行,而离开的却是再也进不去,如此种种俱是我与楼中的画魅定下的规矩。
故此又被旁的人戏称“一夜楼”、“不回头”什么的,白费了我想出这深意的名字,晨昏楼,字里行间皆是那流转的时光,浮动的日照光影。
也因为这般的规矩,这间晨昏楼才被地府所容。
毕竟原本摄人精气的妖邪断断留不得,不过这样的事情普天之下多有,哪里见得杀得干净,从前吴境的小崖城湖心岛便是一例。
眼下容留了游荡在人间的孤魂野鬼,蓄以烟火,保其清明,不致使成为阴煞之流,诚然善举。
既是有了规矩,取之有度,亦无妨人间太平。
更不提我这边其实是隐匿的一处“洗魂”的地儿,背后有冥府的某位大官支持着,嘘……
这还得说起从前枉死城里那些魂魄被剥夺了阳寿后,皆被赶去了恶灵谷,如今倒是可以救下一部分送到我这来,饮下孟婆汤,做只画魅,逍遥鬼生。
孟婆汤又是何处得来的呢?这可就玄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