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何时而到的阮修容拄着拐杖,噔噔的跨过门槛,就继续喝道,“都给我出去!谁都不许惊动世子!”
“是。”
等殿内诸人走的走,散的散,阮修容才上前按住欲起身相迎的萧绎,“好好躺着,我不用你这时候尽孝!”
萧绎只得靠回床榻间,讪讪一笑,“阿娘怎么来了?”
“你要冤枉我的孙儿,我岂能不来?”阮修容责怪的瞪罢他,又气道,“徐氏再不好,和方等有什么关系?你自己落了马,反倒转圈去怪方等,真是糊涂至极!”
萧绎争辩道,“可那白龙驹。。。”
阮修容叹了口气,满含苦口婆心,“我知道,那马是方等的坐骑,又被人藏了钢针,才至发性。可是无论此人是谁,都不可能是方等啊!你想想,天下哪有子欲父死的道理?难道你也要害官家不成?”
萧绎闻听此言,神色猛的一变,不禁泄露出两分心虚,“儿子不敢。”
阮修容的眼神已经开始昏花,没能发觉萧绎的异状,仍旧喋喋不休的继续数落,“这就对了。你不敢,方等自然更不敢。要是官家也像你一样听人挑唆,你们几个兄弟都别想活到今天!”
萧绎怕被阮修容看出端倪,就赶紧顺着她道,“是,儿子糊涂,错怪方等了。”
“真是一点没有身为人父该有的模样。”阮修容意犹未尽的嘟囔了两句,这才坐到床边,转而关切道,“伤的如何?疼得厉害么?唉!你这孩子就是多病多灾。。。”
“不疼。”
萧绎随口敷衍着阮修容,沉郁的眼眸却落在渐渐后退的夕阳残光上,愈加森然。
建康城西。
士林馆。
扑面的寒潮凛冽刺骨,可无论如何肆虐,都吹不透厚重华丽的马车帘幕。
今日适逢士林馆文学盛会,引得众多朝臣旧贵群集纷至。
暗自比拼风姿仪态的衣冠士子们,行动间香云如袖,粉面施朱,像丛丛开在凄冷冬日的反季鲜花,格外煊赫而耀眼。
可若仔细望去,纷纷攘攘的花丛中也不乏异类。
首当其冲的,就是国子祭酒到溉这朵打了补丁的老鲜花。
都官尚书刘之遴的马车恰好停在旁边,他颤巍巍的扶着侍从,才一落地站稳,就招呼道,“到祭酒,多日不见,神采依然啊。”
到溉了然而笑,带得尽白的胡须微颤,“刘尚书言下真意,是破服依然吧。”
刘之遴赶紧携住他的袖袍催促,“别在冷风里说笑话了,今日可是周弘正登台讲坐,你我岂能在后生面前迟到?”
到溉边跟着他往里走边继续斗嘴,“都迟了半个时辰,再多迟些也未尝不可。”
“平时不怕迟,今日却片刻也迟不得。”
到溉微微一愣,“这是为何?”
刘之遴凑近他耳畔,压低了声音,“听说皇太子可能驾临,好像要从年轻的学生里给南沙公主选驸马。”
“啊?竟有此事?”到溉一听,顿时不再慢慢吞吞,而是比刘之遴更加着急的迈步入馆,“快走快走,若去晚了,恐怕会错过一桩美谈。”
馆内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华衣美服的学士才子,三五成群的清谈论坐。
可左看右看,既找不到周弘正,也没有皇太子的身影。
到溉情急之下,赶紧拦住尚书左丞贺琛,“贺左丞,不是说今日由周弘正登坐,要释周易讲疏么?为何不见人影?”
贺琛正与得意门生沈洙说话,闻言先吩咐沈洙道,“你替周博士讲几篇。”
等沈洙依言而去,才转头与到溉闲言,“方才陈郡袁宪在此清谈,周弘正看他年幼,就想挫挫他的锐气。谁知发难数次,袁宪都随问抗答,剖析如流。周弘正自觉脸面挂不住,所以带着几个弟子,将袁宪请到偏室,想上演舌战群儒。”
贺琛说着,拍了拍到溉的衣袖,“我正要去看好戏,到祭酒可愿同往?”
到溉连连点头,边走边笑道,“童稚幼子,竟能斗败周弘正?真好戏也。”
一行人到得偏室时,围观者已经里三层外三层,重重纷沓的密不透风。
只见中央一个眉目端秀,手执麈尾的少年,虽望之不过十二三年纪,却神采疏朗,气度不凡。三言两语,便将周弘正的得意弟子张讥说的满头虚汗,讪讪而退。
案前的周弘正再也难以安坐,便对当世名儒谢岐、何妥激将道,“二贤虽深通奥赜,恐怕也要忌惮此后生啊!”
谢岐站起身来,向周弘正拱手,“后生虽可畏,未必无疏漏,待下官细细问来。”
见周弘正微微颔首,谢岐便向袁宪问道,“易曰,天尊地卑,动静有常,方才小友所言动静无常,不知是何道理?”
袁宪一挥麈尾,神色自若的应辩,“天落雨雪于地,地蒸霞蔚与天,动变易而有道,静无为而隐则。山高终将颓,海深犹可枯。乾坤大势。。。”
这里洋洋洒洒,往复酬对间正战的火热,围观的到溉却一眼看见袁宪之父,吴郡太守袁君正,便近前寒暄道,“袁吴郡。”
“到祭酒。”袁君正虽出身豪族,却不得不对深受皇宠的到溉显露殷勤。
此时场内的谢岐已然败阵,何妥便接替他恣意发难,并未因袁宪年幼而稍有留情。可惜袁宪依旧行云流水,毫不怯战。
到溉见此情形,真心的向袁君正赞道,“令郎神采超凡,如蛟龙得云雨,必非池中之物啊。”
“哪里哪里,到祭酒太过赞了。”
到溉摆手道,“袁吴郡何必谦虚?昨日萧敏孙、徐孝克来见我时,虽也对答得当,非不解义,但若论风神器局,可比贤子差的远了。”
中领军臧盾在旁闻言,不由看向徐孝克的生父徐摛。
臧氏虽为东莞郡望士族,可在大姓林立的建康,根本排不上名号。尽管徐孝克是庶子,却出身东海徐氏的主支,又是徐陵的弟弟,若能与之结亲,倒算一件难寻的美事。
于是臧盾就赶紧向徐摛寒暄道,“我有一女,年方十二,尚未婚配。久闻孝克贤侄聪敏过人,愿以爱女妻之。”
徐摛素知臧盾有个嫡出女儿,听说他要以嫡配庶,也就不计较门楣上的差异,亲热笑谈起来。
各色喧嚷嘈杂繁布,辗转传入偏室后的内阁。
皇太子正和几位东宫学士列坐内阁,听着袁宪的长篇大论。
沈文阿近前笑道,“袁宪出身旧贵,仪容风度又俱佳,真可谓乘龙快婿也。”
太子亦颇感满意,便对赖在怀中的妙绥笑语,“回去告诉你南沙姊,驸马已择定为袁宪。”
萧妙绥早透过帘幕看见袁宪的风采,却似乎并不买账。此时咬着下唇,小声嘟囔道,“他也没有很好嘛。。。”
太子闻言失笑,“那什么样的才算好?”
萧妙绥便扬起小脸,向往的盯着半空,“得要古往今来,四方宇宙中最厉害的,才能做女儿的驸马。”
稚子童言,顿时引得满阁欢笑,徜徉徘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