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上穷碧落下黄泉(2 / 2)帘外拥红堆雪首页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看不懂他,而他却把我看得无比透彻。哪怕我不问,他也会主动坦白。

他说:“我之所以记得起我是谁,或许是因为我身上流着蒙氏的血,也或许是因为,我本就是这场祸事的始作俑者。”

顿了顿,他突然平静的问我:“你还记得那年簪花节我遇刺的事吗?”

我点头说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那年簪花节他为我挡剑,受了重伤昏迷数日,生生丢去半条命。

他道:“就是从那时起,我的脑中开始逐渐有了一些本不该属于我的记忆。后来一日复一日,往事浮现得更多。至于能全部想起,则是在出征前夕,我去见了一次羌笛......”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但我已然明白过来。

他一向比我聪明,我能想起来,他自然也可以,而且比我要早,记得也比我要全。

我以为这些事我们都会默契的不宣之于口,以为谁都不提就能把它忘了,可一旦开了头,就断然不会停下。

他对我灿然一笑,眼底却氤氲起一层水雾。我心疼的凝着他,然后抽出一只手抚上他的眉心。

他按住我的手停留在他脸庞,一股暖意从掌心传上心头。我静静的看着他,听他不疾不徐的追溯往事:“在我还是尹朝的时候,我将权势看得无比重要,一心想要往上爬,爬到权利最顶端去。因为只有得了权势,我才能自保,才能保住我想保住的人。我虽生在皇室,但无一日是欢愉。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屡见不鲜。”

稍有停顿,他继续娓娓诉说:“我出生时,正逢齐梁首次交战。梁败,损兵五万,割去城池七座。兵败消息传回京畿,我竟成了祸首。梁王多疑残暴,性冷自私。他将我视作不祥祸胎,本想杀我,幸被群臣阻拦。他毫不犹豫的杀了我的生母,将我随意扔给一位不受宠的昭容抚养。那昭容本是媵妾出身,虽在宫中人微言轻,但也还能宁静度日。可因养了我,累及自身。她待我极好,会因为我生病而衣不解带的照顾,会因为我被兄弟欺辱而护短,也会因我被梁帝责罚,而跪地求人。偌大的梁宫,只有她一人真心待我。后来她遭人构陷,以行厌胜之术的罪名,被施以蒸刑。而那个人,还让我前去观刑。我亲眼看着她在我眼前咽气,那年,我只有九岁。”

他说得很慢,我听得很认真。

“从那以后,我就懂得要韬光养晦,豢养心腹,为自己一步步铺路。你知道伯劳鸟吗?外表看似无害,实则最是残忍。自身力量薄弱,却擅借外力,不但能捕食小兽,亦能荼毒同类,所谓鸟中屠夫。我如伯劳,蛰伏多载。我将所有人都视作手中的棋子,而我就是执棋人。”

我闻言伤痛,悲切道:“我也是棋盘里的一颗棋对吧?”

他默然,不置可否。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但鼻音重得连我自己都骗不过去。眼泪一颗接着一颗的滚落出来,纷纷被长极拭去。

他的嘴角微微翕动,复又说道:“曾经在我眼中,伴侣,朋友,父母,世间所有人不过都是利益牵扯。我不看重,也不需要。原以为,我是得了想要的一切。可笑的是,有一天我视之如命的权势真正得到了,我才惊觉,我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我看着你在我眼前死去,可我无能为力,我救不下你。你死了,我心也跟着死了。我寻遍天下术士,想学汉皇召魂魄,可到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直到我找到了《蓬山录》。我不后悔我做的一切,再给我选十次,百次,我还是会这样做。我本就是个自私卑劣的人,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他口吻平淡,如话家常。

我木然的望着他,失神良久,最后终于自嘲般释然一笑,任由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他目中神色灰暗,眼望着我,正色道:“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也甘愿被世人唾弃咒骂。我无惧任何责罚,亦不担心身后的千古骂名。可唯独,我怕见不到你。”

他哽咽难言,几欲落泪,终是说道:“缺缺,你忘了尹朝吧,忘了他对你做过的那些事,只需记得眼前的百里长极。我会对你好,会一直一直对你好。这一次,你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话音初落,他已泪流满面。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伤心。

我一直觉得自己可怜,哀叹自己命途多舛,累世受苦,竟忘了那个一直护着我的人才是真的活得艰难。众生皆苦,我苦,他又何尝不是。

我痛不能抑,只能紧紧按着自己的胸口,才能不让自己抖得那么厉害。

我哭得越发厉害,长极像哄孩子一样的拍着我的后背,不停安慰我说一切都过去了。

我深吸口气,努力止住自己的哭声,认真对他承诺道:“我哪儿都不去,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凝眸望向我,一颗眼泪夺眶而出滑落在鼻尖,他不顾,郑重问道:“陪多久?”

我抬手捧着他的脸,就像他以前亲吻我那样去轻柔的吻他眉眼,然后紧紧抱着他说:“很久很久。久到我们儿孙绕膝,满头白发。”

他展颜笑开,用力拥我入怀。我伏唇在他耳边,喃喃低语:“终其一身,我都会寸步不移的守着你,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

他说好,不许骗人。随即埋首在我颈间陨泣,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衿。我被他的稚气弄得哭笑不得,又不免满腹心酸。

我侧目看向窗帘之外,风停了,庭花凋零,如雪四散。

我在心底反反复复只念着一句,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陪他走到最后。不管前路多难,我都要陪他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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