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东来“咦”了一声,又道,“这么说来,这个人非但是白白跪了两个时辰,还可能会因此没了性命?”
南宫赫音却笑了起来,“不,他很聪明,今日父皇龙颜大悦,即便是看在羽儿生辰的份上,也不会过分为难他,他定是找准了这个时机的。”
二人说话间,已然穿过了一处宫殿,远远便瞧见一行宫人簇拥着一个小人儿迎面来了,那个小人儿当是穿了一身绯红,光鲜耀眼,瞧见了这两人,迈着一双小腿便跑了过来,宫人们则在其身后不紧不慢地追着,嘴里兀自喊着,“公主慢点,当心摔着。”这自然便是今日的寿星了,她午睡醒来,也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便由宫人们护送着往暖香殿去。
单东来率先迎了上去,躬身一拜,再道一声,“恭祝公主殿下芳辰!”
南宫赫羽伸出小手,扶起了拜礼之人,嬉笑道,“羽儿谢过东来哥哥!”她声音尚且未脱稚气,软软糯糯,一双大眼乌漆漆亮晶晶的,像两颗温润黑玉,泛着夺目的光泽。她见了自家兄长,倒也识礼,持礼拜道,“羽儿见过皇兄。”
南宫赫音走了上来,一把拾起她一只手来,打趣道,“今日羽儿是寿星,兄长担不起你一拜。”
兄妹三人说着笑着,手牵着手便往暖香殿走去,南宫赫音终究年长些,又是太子之尊,为人难免老成了些,单东来虽还是好玩的年岁,却素来被父亲管教的甚严,唯有含笑公主南宫赫羽,年岁既小,也无国事考校,甚至连个教其读文识字的先生都还没定下,当真是最开怀烂漫的那一个了。
行至暖香殿外,小公主亦瞧见了那道端端跪在殿外的身影,他低着头,看不清样貌,听见了自己与两位哥哥说笑的声音,竟连头也未抬一下,这倒教她好奇心大作。她撒开了被牵着的手,跑到了那人面前,侧着小脑袋想看清那人一张脸,却还不见他抬头,她正想开口问他,却被人拉着进了殿去。
暖香殿内歌舞暂罢,含笑公主由太子牵着进了殿门,群臣纷纷起身,高声贺道,“恭祝公主殿下芳辰!”
南宫赫羽也不是第一回被这样众星捧月似的现身了,她在各色各样的贺词和赞美之中,奔向了高台之上的双亲,朗声拜道,“孩儿见过父皇、母后。”
南宫阙瞧见了女儿身姿,一撩衣摆,大步便走下高台来,好似这江山基业在他眼里,都不及这样一个小人儿要紧了,他一把将那一身红衣的小人儿抱起了在怀里,捏捏她纤细的胳膊,问道,“这身新衣是你母后连夜为你亲手赶制的,可还喜欢?”
南宫赫羽重重地点了点头,“孩儿喜欢的紧。”
单皇后也由人扶着走下高台来,她走上前来,望着女儿玉雕似的小脸,低声道,“羽儿,快些从父皇身上下来。”一国之君即便是再慈爱的父亲,也不该在臣子们面前这般失了威严。
南宫赫羽想到父皇已有些时候未曾好生陪伴自己了,虽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可今日是自己生辰,教他抱抱自己,总是不过分的,便将小脑袋往父亲怀里一埋,假装没听到母亲的话。此时,朝臣们见寿星到位了,便开始依次上前来进献寿礼,实则,贵为公主,这世间什么好东西得不到呢,任凭他们想破脑袋挑来的也都是泛泛之物,只是,前来赴宴,总是不能空手而来罢,只需圣上明鉴,自己当真是诚心来为小公主祝寿的便足够了。
南宫赫羽见了百官们奉上来的贺礼,初时还饶有兴致的,遇上新奇的还会多问两句,被问到的臣子自是觉得荣幸万分,一定是要将这寿礼的来历好处头头是道地向这位尊贵的小公主解说一番的。渐渐地,好的东西太多了,也就沦为稀松平常了,小公主的心思也就没再放在上面了,实则,她心里头还有个天大的疑问呢,便悄声附在一直抱着她的人耳边问了一句,“父皇,羽儿方才瞧见外头跪着一个人,那是何人?”
南宫阙听着小女儿在耳旁的温声软语,嘴角还挂着慈爱的笑意,眼里却闪过了一丝阴鸷,他抬眼似是不经意地往殿外扫了一眼,那道身影倒是硬气的很,当真直挺挺地在那里跪了两个时辰。只是,今日宫中有喜事,他却穿一身黑,忒不合时宜,既是来求情的,也该带足了诚意。
南宫赫羽顺着父亲的目光扭头望去,那人的身影被眼前的百官身影重重挡住了,她仍是看不清那人的脸,不禁又问了一句,“父皇,他是犯下了什么错,惹得父皇不高兴了,这才要罚他的么?”
南宫阙伸出一只手轻轻掰过了女儿的小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他是个不肯听父皇话的人。”
南宫赫羽道一句,“他不肯听父皇的话,该罚!”
南宫阙望着女儿眉心微微皱起的模样,大笑起来,抱着她便阔步往殿外走去,“文武百官都等着领公主殿下的寿饼呢,否则,他们今日不敢出这宫门去。”
暖香殿外,文武百官已然依次站好,宫人们自膳房拿了将将做好的寿饼来,也站在一旁候着了。南宫赫羽由父亲抱着站于高台之上,虽有母亲再三催促,仍是不愿下来,她自宫人呈上来的食盘里取出了第一块寿饼,赐给了自己的亲舅舅,大凉大将军单可法。余下之人,便照着官位高低,年岁长幼依次前来领恩,且不说这御膳房里做寿饼的手艺如何,单单是这含笑公主的喜气,便想教人沾染几分了。待百官们皆领到了寿饼,南宫阙又吩咐要人送些去往长公主府上,南宫阙明白这位长公主今日缘何没进宫来,却也不想与她计较了。
众人言笑在耳,没人将那个正在地上跪着的人放进眼里过,朝臣们着官服官帽,仪表卓然,衬的他更是落魄几分。众人皆知,今日还当有一场好戏看,是以,多数人还不舍得离去,唯有少数昔日里与平王府有几分交情之人实在不忍再看,便去圣驾前告退出了宫。
南宫阙抱着女儿走向那个跪着的人,高台之上站着的单皇后微微摇头,她身后几个宫人会意,便跟上前去要将小公主哄着下来,即便君王再宠爱他的女儿,也不该教一个刚满四岁的孩儿亲临杀伐之事。
宫人们使尽了平日里所用的奇技趣巧,却不能得小公主多一眼,她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仍旧盯在地上那人身上,随着抱她之人越来越近,她只好低着头才能看到他了。
南宫阙早就认识这人,他却不屑呼他大名,只道,“你应该还不想死?”
跪着的人未答话,君王继续说道,“朕是该成全你的忠义,还是该成全你的性命?”
百官们听着君王话中之意,竟是打算留他活口,一时私下议论纷纷,有心之人再看看大将军的面色,当即便明了,便大着胆子进言道,“陛下,韩刍夫是平王心腹,留不得啊!”此言一出,附议之声大作。
“是啊,陛下,平王府里的人皆是乱臣贼子,不可大意。”
“韩刍夫还是前朝遗孤,留下此人,遗患无穷啊,陛下!”
南宫赫羽张着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看到的皆是一张张对着地上跪着的人厌弃痛恶的面色,她有些好奇,为何人人都这么讨厌他,他究竟做了什么恶事呢?最终,她将一双大眼放在了自己的父皇脸上,她看着他嘴角没了笑意,一双黑沉沉的目光盯着地上的人,挽着的眉心越来越紧,她下意识出声唤了一声“父皇”,声音细如针芒,却自有分量。
南宫阙深吸了一口气,身形缓缓松了下来,他再次开口,竟是轻松无比的,“今日是我儿生辰,不宜杀生,虽然是条狗,说不定日后也能排上用场,和平王后人一道,发往北疆罢。”
一言既出,四下里噤若寒蝉,在场众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各自的心里都在打着鼓,却再也无一人敢开口进言了。正此时,一声稚嫩的嬉笑打破了这沉寂,“虽然是条狗,说不定日后也能排上用场...嘻嘻...”这世上敢学着大凉一国之主说话的,也只有他放在心尖上的含笑公主了。
韩刍夫一颗心本是岿然不动的,却终究被这一声击中了,他缓缓抬首,正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她正扭着小脑袋弯着腰在看他,像是在看什么稀奇似的,一张小嘴张着,能看得清藏在其间的几颗贝齿,那是一副再也寻常不过的稚子憨态,竟教他嘴角忍不住上扬了起来,他开了口,语气平淡,不见悲喜,“谢...陛下恩典!”
翌日清晨,平王府里卸了孝,落了锁,百十随从由一人带着,拥着南宫家一双弃儿出了王舍城去,众人皆知,若无意外,他们姐弟二人便是要老死他乡了,他们虽还姓着南宫,却早就不是皇族的人了,而于这对姐弟而言,北疆远在天涯之外,但那是一条活路,是以,即便漫长,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