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谷草木葱茏,高壮的直入云霄,枝叶亭亭如盖,低矮的蓬勃在地面,一丛丛像是孩儿晨起未梳的乱发。
有这一层层的遮掩过滤,再亮的天光也要黯淡些——更不必说,此时正是一天里的至暗时刻,这重重叠叠的植株潜藏在头顶脚边,形状如同暗影里匍匐的猛兽,人行其中,很难不心头打鼓,总觉得有什么在左右窥视。
但眼前这个人不会。
这个长身玉立的男人似乎永远从容不迫,语声是,足音也是。
大概因为磊落吧,心生暗鬼这样的词跟他是绝缘的,是以萧唯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赤脚医生,孤身一人走在子夜里的野径上,并不会感到压迫和不安。
秦昭站在一棵枝影横斜的树后,侧过头看着不急不缓走近的萧唯,眼底有不明显的赞叹——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的应该就是这样的人了。就算此时此地,有怪力乱神之事在他眼前发生,以他好气性,只怕还会很和气地同那鬼怪——
“唰!”
!!!
秦昭脑中一句话还未过完,就见萧唯头顶上方突生奇变!
从天而降一团黑影,不偏不倚正挡在他身前,阴风扑面直砸在他鼻尖!
那黄衣服的温润公子微微仰头,和那一坨不知道什么东西柔和地对视了一个弹指,缓声道:“原来是风雨楼的小友,别来无恙?”
树后的秦昭:“……”
另一棵树后的章禾:“毛十三!你又作妖!把人吓死了你负责吗?啊?”
毛十三蝙蝠似的倒吊着,乱七八糟的头发悬在空中像是水草。他向萧唯抬了抬下巴,算是招呼过了,又回头对章禾做了个鬼脸。
萧唯略侧身,向着浓黑一片人鬼莫辨的树影笑道:“哦,没想到这里竟比秦兄屋里还热闹些。”
秦昭于是只好扯着章禾从路旁树后走出来,略歉意地向萧唯抱了抱拳:“萧兄弟,对不住,我等不是存心拦路,实在是……无处可去,又有些悬心我们楼主那儿,所以……”
萧唯颇感同身受似的点点头:“此事是我欠考虑了,直接带夜姑娘上门去叨扰,倒叫诸位为难。”
“萧老弟萧老弟,所以现在到底是个怎么个情况啊?你出来了那老秦屋里那俩怎么说?还聊着呐?聊什么?说来听听。”
章禾一步窜上前,仗着人高马大,一手把着萧唯的胳膊,一手环着他肩颈,累得萧唯不得不半贴半靠在这人铁塔似的身前,只一个分神便被灌了满耳朵的聒噪。
“呃……章兄你慢些问……”
早在章禾跨出去的第一时间,毛十三便捂着耳朵上树了,一个眨眼人就再也不见。
秦昭则糟心地剐了章木头一眼,抱臂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双目炯炯盯着萧唯,脸上有“我很好奇但是我不问我就随便看看”的微妙神情。
萧唯被这两个人左右围堵,脱身不能,好笑道:“两位这是……就打算站这儿说?”
“走走走换地方,边走边说边走边说……”
章禾夹带着一个萧唯,后面还跟着个看着十分正经的秦昭,推推搡搡地走向不远处的一座小楼——那是萧唯的居所。
他们身后,天光黯淡,万籁仍寂,此间谷尚未醒来。
…
…
…
屋里又燃尽了一支蜡烛,原先陆忱换上去的新蜡烛也烧成了不长不短的半只,盈盈烛泪堆了一脚。
萧唯走后,楼里两人就陷入了令人心悸的安静。
大概因为几个时辰前刚不大不小打过一场,现下这两人相安无事对坐喝茶的时候,各自都有些别扭生疏。
陆忱说完之前那句“此事我应了”便再没有下文,还下逐客令赶跑了萧唯,搞得夜弥有些一头雾水:那这……接下来要怎么谈?
她向来不通咒符神鬼、玄门八卦那一道,暗自忖度着,莫不是“歃血”定契有什么特殊的规定,要求不能有第三人在场?而且据她所知,陆忱对此该是颇精通的,也有可能是这厮作法时有什么门道排场,不愿让人围观?
对于不明白的领域,夜弥姑娘从不置喙,温良恭俭让,我不行我闭嘴,你行你上。
于是,只见她不做声地饮茶,一杯接一杯,只在续茶抬手的间隙偷偷瞥着陆忱,带着点观摩的心态预备看他表演。
…
人人皆道琼州陆公子耍得一手好刀,却鲜少有人知晓他其实不止会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