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叶立秋发现他带回来的《一帘幽梦》被扔在地上。于素珍已经起来去做早饭,他知道那本书一定是她仍的。她讨厌他爱看小说的习惯,认为他不务正业,有看小说的时间,不如用来多想想怎么去挣钱养家,去搞好人际关系,像王尚侨那样提高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让她感觉脸上有光。
妻子的想法很现实,可是叫他放弃爱读书的习惯,为迎合别人到酒桌上纵情高谈阔论,去通宵达旦地打麻将,在乌烟瘴气里为几个小钱的输赢与人斤斤计较,他着实不情愿。叫他那样活着,他感觉既为难又委屈。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方式,适合自己又不有碍于他人就好,为什么一定要勉强去做不喜欢又不擅长的事情呢?那不是活受罪吗?他的脑子实在转不过弯来。
他穿好衣服下炕悄悄捡回那本小说,把它装进拎兜子里。为了不在家里激怒她,免得让父母跟着操心,他只能把小说带到学校里去,在学校允许的时间里去慢慢品读,比如课间或午休。
他来到庭院里,想换换空气,舒展一下自己。
“娶你这么个不会下蛋的母鸡,我没嫌弃你就不错了,你有啥资格成天作妖?你敢给我胡来,我姓林的也不是吃素的!”从东院邻居家里传来叫骂声。
叶立秋心里一惊:林嫂不会是对她丈夫胡说了什么,把自己也扯进去了吧?
“瞅你那副骡子相,天生就长着个没用的东西。该着我倒霉,偏偏嫁给了你!你没能耐,又不让我想外招,你想叫我一辈子不开怀呀!”
“你哪里是光想要孩子,臭不要脸的,你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林家的小花狗也为主人吵架焦躁,冲着窗户仰起头,倒腾着两个前爪狠劲抓挠地面,旺旺叫个不停。“咔嚓”,屋里传出摔碎东西的声音,像是摔炸了酒瓶子。院里的红公鸡闻声惊吓得“啪啦”往下一展翅膀,险些瘫在地上,又接连拍打翅膀,嘎嘎大叫着,撇下一群惊慌失措的母鸡独自飞上东面的仓房,神情惶惑地在草坡上东张西望,探着步子走来走去。
“你不进屋帮我烧火,跑外边躲清闲来了。只想吃现成的,谁该你的?”于素珍拎着烧火叉子出来了。
“不是。你听,林哥两口子吵起来了。”
“有啥稀奇的?他们都吵一个暑假了。听人家的呢?要不是和你爸妈住一个房子,又怕吓着孩子,我还有账没和你算呢!进屋,烧火!”于素珍把烧火叉子“啪嗒”一声扔在他脚边,转身进屋了。
有账要算?算什么账啊?她要是真厉害起来可不好惹。他害怕了,赶紧捡起烧火叉子跟着她走进屋里。
吃过早饭,于素珍说要去黄豆地里拔大草。看她的眼睛,按压不住地直往出蹿火苗,他感觉她不像是要领他去干活儿,倒像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跟他决斗。他开始腿肚子短筋,拉得走路不灵便,但他又不敢不跟她去。
叶立秋走在于素珍后面,心里七上八下。他想不明白究竟犯了多大错误,叫这位姐姐始终眼神愤怒不已。他家的地在西下洼子里,出屯子还要走两里多的路程。他跟在后面,越走感觉自己越小,样子灰溜溜的,脚步不稳,像个黑猩猩。
到了他家的大豆地头上,他心里一惊:大豆田里的苋菜、灰菜、苍耳、刺菜,数量不多,但高得招风。往年暑期于素珍一个人早就把它们拔净了,今年看样子她可能一次都没到地里来过。
“发啥愣啊?薅哇!我在家里吃苦受累,风里来雨里去,你却在外面花天酒地,老娘我再不惯着你了。”
“你说话咋这么难听?我咋花天酒地了?”
“别跟我装糊涂。季梅是谁?你在外面花花够了,往后回家别想再碰我一个手指头!”
“季梅!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你别管。你跟她到底啥关系?”
“啥关系,她只是电大英语系里的一个学员,我们同在一个班上,是同学。”
“同学?白天是同学,夜里就同床共枕了吧!”
“你别瞎说,人家还是个姑娘呢。”
“咋的,心疼了?”
“你咋说我都行,你不能侮辱人家季梅。”
“侮辱她?不就是个骚狐狸精吗?等你们再上课的时候,我还想去电大找她呢,我倒要看看她长什么样,我要撕烂她的裤裆。”
“你疯了?你看见我和她胡扯了?”
“我没看见,可是有人看见了。你们俩天天晚自习走在最后,还一起去了南花园儿,你以为我不知道?一对狗男女,黑灯瞎火在一起能干什么好事?”
叶立秋听得出来,一定是林嫂对她说的,身边除了林嫂,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季梅是何许人。林嫂这样做显然是为了报复他。跟她把林嫂的事说出来吗?不能,眼前的事就够棘手了,不能再乱上添乱。
“素珍,你别听信传言,没凭没据地瞎说。作为教师,你应该明白这种事情的后果。”
“这个不用你教训我,我当然明白,要不然我干啥把你领这儿来说?”她双眼逼视着他。“你不是要证据吗?回去我就拿给你看。起先我还不信呢!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竟敢把情物带回家,别以为老娘我好欺负!”
他急得在原地转起圈来。“姐姐变老娘了,这可咋办?怎么才能跟你说清楚呢?越说我越糊涂,什么时候又多出个情物来?”他一个人火烧火燎地自言自语。
“你和她咋勾搭上的?”
“什么叫勾搭上的?说的这么难听。她是白兰的表妹,提起白兰,我们两个就熟悉了。”
“我明白了,因为她是白兰的表妹,你就对她有好感了。”她一屁股坐到地头土棱子上,两边的双手狠命地抠挖着抓破了草皮。“真是旧情难忘啊!都怪我当初瞎了眼睛。我的命真苦,拖着个孩子,叫我可咋办呐?”她险些哭起来。
见她这样,他蒙了。伸手去拉她,劝劝她,她正在气头上,真怕她会冲动地和他拼命;跟她解释,她听不进去,又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跟季梅的事还没说清楚,这又牵扯到了白兰,反倒越解释越乱。
“素珍,素珍,你别这样行不?你真冤枉我了,我跟她……”
“你的她也太多了。你说的是哪个她呀?”她突然放下手,一副怒火中烧,气昏了头的样子。
见她又竖起了三角眼,他眼神胆怯地躲开她的目光:“我说的是季梅。怎么才能跟你说明白呢?人家季梅有男朋友。”
“哈哈哈,”她脸色讥讽地大笑起来。“还有一个!真没想到,加上你还是三角恋呢,你和那个男的没争风吃醋吗?编,接着编!”
他气得脸都紫了。“不是,是对象,我都叫你给整糊涂了。素珍呐,你是不是爱情剧看多了?你好陌生,我都有点不认识你了。算了,越说越乱,越说越不像话。我跟你说不明白。姑奶奶,你饶了我吧!”
“你也叫个男人,敢做不敢当。我真瞧不起你!”她说完,一转身顺原路抹着眼泪回去了。
看着她怒气冲冲又伤感的背影,他呆傻地站在地头上。跟她一样回家吗?让田里的草籽全都成熟起来落到地上,来年会长出更多的杂草。不行,还是自己一个人动手干吧。
他挽起袖子朝大豆田里走去。大豆秧上还挂着露水,他的裤腿很快就湿透了。杂草长得太大,都扎下了深根,他的双手又都沾满露水和草根上带出的泥土,拔起来经常打滑,很费力气,尤其是刺菜和蓼吊子,茎叶上有刺,把他的手都扎疼了。太阳升得越来越高,天气开始闷热起来。汗水不断的流到他的脸和脖子上。鞋里已经灌满露水和泥浆。他从小就生长在农村,这点难对他算不得什么,只是于素珍刚才的样子,真叫他心里苦不堪言;她宁肯相信一个外人,也不信任自己的丈夫。天底下的男人难道真都像她和林嫂想的那样不可靠吗?除了爱情,男女之间就不能存在一点友情吗?
到了中午,他迈着疲惫的步子走进家门。女儿见了他哈哈大笑起来:“爸爸你的脸真好玩儿,像个小花狗。”他凑到西墙大镜子前面一看,自己也吃了一惊:先前在地里擦汗时竟然忘两只手上还沾着粘泥。
于素珍见了他的样子,扭脸走了,很快又端着一盆水进到里屋,把盆子往小方凳上一顿就转身出去了。